白书文的少年时候,说起来着实有些像戏文。
定北侯世代乃将门子弟,白书文的祖父军功赫赫,但是在声名最隆之时,折损在了战场上。而现在的定北侯当时还是一介少年,势孤力单之时,却是得了最受宠的玉凤长公主委身下嫁。
当朝规矩不似前朝,所以公主并不招驸马而向来只“下嫁”,同时驸马前程亦不会因之受阻,只是驸马也不会因公主下嫁而受封,同时公主爵位只传嫡亲子女。
白书文的性格像母亲,聪慧柔善。从他身上就可以看出玉凤长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这样待人温柔和善到几近有些软弱的玉凤长公主,却在白书文三岁之时就过世了。于是为了照顾白书文,白将军就续娶了玉凤长公主舅家的表妹。
幼年时继母对待白书文还是很好的,至少白书文是十分依赖这位与早逝的母亲十分相似的新娘,也十分诚心诚意地称其母亲。
直到十五岁那年,他频繁发现自己的饮食之中出现了各种带有轻微毒性,多食有害五脏安康的食材。
后来他回想起来,对方并不是那时候才终于对他露出獠牙的,只是他直到那一刻才知道而已。
有时候人知道得少,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白书文从小到大,几乎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几次。定北侯驻守边关多年,京城府中一直是白书文的继母在照料。这位贤良淑德的继夫人,从白书文有记忆以来就极为宠溺他,反而对他的弟弟,她自己的亲生儿子极为严苛。
她总是对白书文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所以并不让他习武,哪怕白书文生在赫赫有名的将门。但是她又要求自己的幼子每日勤学苦练,这样子才能谋一个好出身,辅佐兄长。
而定北侯也默认着这样的安排。白书文幼年聪慧,所以就有些自以为是,甚至自己主动为继母想好了借口,以为父母亲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来获得朝廷和圣人的信赖……毕竟定北侯府在军中的声望已经太盛。
可惜后来他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大约十二三岁时候,定北侯夫人就常常让京中一些贵族子弟带着白书文出去游玩和增长见识。那时白书文懵懂未知,还不理解去的都是些什么地方,只觉得那些地方香极成臭,令人极不舒服。同行的少年人又让他回去不要同定北侯夫人及其他人说,他便与对方讨价还价,要与对方分头行动。
所以连着大半年时间,他总是一出门就与对方分道扬镳,对方往青楼楚馆去,白书文则直奔京中书肆,一坐就是一整日,和京中几个大书坊的坊主都混得熟了。
后来这一年定北侯回京叙职,回家考校了长子的功课,很满意地发现白书文虽然据说这两年玩得有点野,但是功课却没怎么落下,甚至还真的以为是因为白书文见的场面多了,思路也开阔了,所以才能事事说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他却不知道,白书文这半年来见的场面确实多了,却是混迹书谱戏院,酒肆茶楼,听那三教九流闲说胡侃长得世面,跟侯爷夫人交代带白书文出去“玩”的那群纨绔子弟就没丝毫的关系。
就连定北侯夫人自己也不知道其中机妙。
所以之后定北侯“恰巧”在附近一家酒楼用餐时抓获一众招妓的少年人才会变得如此自然而顺理成章。而最后在茶楼找到一边和一群老爷子下棋,一边竖起耳朵听那说书先生的《豪侠传》的小书呆时,才令侯爷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其实这样的事情还发生过许多次。白书文很多时候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曾经遭遇过差点被父亲厌弃的危险,是数年之后对继母起了疑心之后慢慢细细回想,才渐渐察觉有异。
然而就算有所察觉,他当时也完全不肯往继母有意陷害那一面去想,只强迫自己去认为对方只是思虑不周。
然而自欺欺人……终不能长久。
如果说这世间有一种人,天生就是受上天眷顾的,那么白书文无疑就是这样的人。他自己都承认,从小到大似乎有很多次危机,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就本能地自主避开了的。
十五岁之后定北侯夫人终于开始在他的饮食之中做手脚,原来这样的手脚是谁也不可能发现的,就算发现了也很难说清。但是偏偏在那之前大概一月的时候,白书文从一个海商的手里弄到了一本叫做天下奇珍谱的异草图册,还获得一袋子的各式图册上的药材或者种子。
而几乎是同时,其中的稀有香料出现在了自己的饮食之中。
——定北侯夫人和他惠顾的……恰恰是同一家海商。
那年之后,白书文细细留心,终于发现了自家府中那暗潮汹涌的真相。
他直到“死前”,也没有觉得定北侯夫人对他的关心有哪里不真。但是偏偏这个被他称为母亲的女人,却又能语气温柔而伤怀地下达谋杀他的命令。
白书文听过很多戏文,看过许多传奇志怪的故事,但他到最后却也不能明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不是自她的肚子里诞生,是不是真的就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
是不是每个看上去温柔慈爱的女人,内心之中都有另一个不可捉摸的世界?
白书文唯一庆幸的就是游惜月的内心与她的外表一样直接,简单,坦率。
他遇到游惜月,正是他因为继母之事大受打击,浑浑噩噩没有生志的时候,因为感染风寒而愈加脆弱,晃荡到秦城郊外之后失足被人撞下坡道,然后遇见被几个恶童诓骗而失了行李的游惜月。
那个好心的傻姑娘,明明如果不追上去就连当天的馒头都买不起了,结果还是舍了那群孩子跳下坡来救他。
之后白书文因为对游惜月一见钟情,所以重燃生志,在她的帮助下病愈之后,就想方设法帮她教训了一番那群小混子,弄回了大部分的行李。他对未来一片茫然,后来知晓游惜月是因为畏惧即将成亲的未婚夫而逃婚出来的,就一路帮她躲避名剑山庄的人,一边避过各种危险。
这一路之中,他几乎就是为了游惜月在活。只要是对方提出的要求,即使如何地不合情理强人所难,他也会竭尽一切想法设法让她如愿。而游惜月对他却也是几近毫无保留地信任,对于他的许多判断,即使不明白其中道理,也依旧赋予十成的信任。
可惜那样的旅程却也终有结束的时候。
“所以……”叶星官开口慢悠悠问道,“你并不是被现今的定北侯夫人谋害而出逃,而是知道她的计划之后就自己将计就计假死逃走的对吧?”
白书文沉默数秒,然后说道:“是……”
结果就听叶星官说道:“懦弱!”
游剑卿说道:“也不用这么严厉……”
叶星官却根本不理会他的和稀泥,说道:“你有找来这许多动物残骨拼凑出一具人骨把自己的死亡布置得毫无破绽的能力,为什么不直接想办法直接弄死那女人?”
白书文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我想过许多次,事实上,我想过好多方法,大概都能让母——让她自食恶果。只是……”他停顿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下不了手。”
叶星官听他这样直白地承认了自己妇人之仁,余下的指责反而没能马上说出口,半晌才说道:“这是妇人之仁。”
白书文嗯了一声。
他也自知这确实是妇人之仁。
游剑卿说道:“所以你以后不会回京了?”
白书文说道:“是。”
游剑卿迟疑片刻,说道:“若我问你是否愿意入赘名剑山庄……你打算怎么回答?”
白书文顿时愣住。
叶星官也是神态惊愕,问道:“你这——”他说不出话来,最后却是把声音凝成一线,送入游剑卿耳中,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游剑卿便也传音入密回之:“总归是我妹妹。事已至此,反正你也不生气了,就成全他们算了。”
叶星官十分直白和记仇地表示:“那丫头合该再受半年磋磨。”
游剑卿便答道:“行。回头的时候我让爹娘再磋磨他们半年。”
两人商议好之后,游剑卿才开口对白书文说道:“事已至此,既然你也无家可归,不如回头我让人送你和惜月回去南州城。若你真的下定决心不会回京,那白书文这个名字便不好再用,索性便入我名剑山庄好了,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白书文犹疑了一会儿之后,才斟酌好了回复的词句,却是说道:“我已是往生之人,之所以苟延残喘,不过是因为贪着想多看游姑娘几眼。定北侯府有弟弟承继,已然与我无关,莫说入赘,便是让我随在游姑娘身边做一辈子的小厮,也未有什么不可。”
游剑卿听他这样说道,却是紧盯了他半晌,却见他眼神诚恳,表情坚定,并无虚假敷衍的意思。
游剑卿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过几日就同我们一起回一趟名剑山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