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太巳仙人下朝回府,见她一人在树下心不在焉捣着酒曲,便走来也坐下。看她半晌,叹声道:“露露,从前爹喊你别跟着陛下,你偏生不听,一意孤行好几千年。如今他不但回头了,封你做天后,待你也无甚不好,你怎生非要与他置气?”
邝露顿一下手中的动作,复又继续:“我哪有同他置气。”
太巳仙人摸摸胡须:“你的心思,陛下看不出来,你爹我还看不出来么?”邝露不答,复又说道:“你从小便是如此,有甚不如意,便一人坐在树下。前些日又不交待一声就跑了,我知虽然你自小看着循规蹈矩,暗地里胆子也确不小,幼时便化了原身偷偷去璇玑宫看他…”
邝露一惊,手上一抖,酒曲撒了些:“爹都知道?你可告诉陛下了?”
太巳仙人无奈摇摇头:“私入大殿下寝宫,私窥上神皆是死罪。我怎敢告诉他。我也是你大了些偶然撞见才知,我还只当你少出府玩闹,不消两日又见你确也不去了,便一直没提。我道是你知错能改,怎知我一不留神你就女扮男装去了他璇玑宫。”
邝露停下手里的动作,想起幼时的事,久远得如同是梦。爹爹也没说错,后来不去了,不过是因自己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便停了一阵想悬崖勒马,哪知她的心早就堕了崖。想到此处,又垂下头。
太巳仙人又叹气一声:“露露,无论如何,也是他花了近千年每夜替你修炼真元把你救回来。天家婚嫁似不得寻常人家,并非一腔热血就能成神仙眷侣。今你已是天后,便是他心里没有你,也怨不得他。帝王心术,亦不见得不会以后宫牵制朝臣,以后他若是再纳天妃,你也说不得什么。既然他现没旁娶,待你也不薄,便应知足,小性子不宜使太多啊。”
是啊,爹爹说得没错,当年狐狸仙说她与锦觅相像,她一直不懂她们像在何处,如今细细一想,怕是相似在天真热血和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一腔孤勇罢?天上神仙万千,摇摆不定见风使舵的自是不少,痴傻执着如她,竟是少之又少。
“太巳,你一个大老粗武将神仙与露露聊甚子女儿家心事哪。”泽璜姨娘清脆的声音传来,邝露抬头,众姨娘纷纷托着果子糕饼走来。
“我不过是跟露露说了几句实话……”太巳仙人不服气回嘴。
“什么劳什子实话,我看你不过是……”
众姨娘见太巳仙人注意力成功被璜姨娘吸引过去,便围过来坐下与她悄咪咪说着体己话。
“露露,可是觉得委屈?”紫姨娘将削好的果子切了一块放到邝露手里:“可是分不清,他心里到底是何人?”
橘姨娘又道:“可是觉得,宁愿他似从前般冷冷淡淡对你,也不愿他因着你救过他而敷衍你的情意?”
邝露把头摇的筛子似,众姨娘交换了眼神,齐道:“此处无外人,实话实说。”
她垂下头去,半晌,轻声道说:“姨娘与爹爹一处,也不觉委屈。爹爹说得对,陛下既封我为后,又尚无旁娶,我自然不应觉得委屈。”
兰姨娘轻拍着她背:“你爹和陛下又怎能相提并论?每个神仙都是两眼一鼻,但心里都是不一样的。”
箐姨娘指着盘:“就好比这酥草饼,长得都一样,但有的杏叶馅,有的槐叶馅。”
虹姨娘指了指太巳仙人:“而你爹,是个实心馒头。”
“你爹不偏心我们哪一个,只因他从前征战见惯了离别,对于情意的东西早已麻木,就只你一滴小露乘在上头。故而,自然不能与陛下相比。”橘姨娘接过话头。
紫姨娘抚了抚她肩:“我们情况亦与你不同。咱泽彩七仙,虹橘璜翠箐兰紫,管世间颜色。生来就是一体,自小长大不分彼此。虽说同嫁予你爹,却也无分大小,且来去自由。若是我们哪一个不喜他要与他和离,他也不拦我们。比如泽翠,她就从来不喜太巳,嫁给了新晋夜神籽渊。”
“而你呢,也不知道像的是谁,明明是在观音那听着佛法开化得智,却偏生从小就莫名其妙的固执,若是欢喜的事物便雷打不动十分执着。”兰姨娘亦叹了声。
箐姨娘指了指她的酒曲:“单说酿这酒,从前为了酿出最好的红曲甘醸,日日去霞虹仙子挂彩处候着,等日出时她挂上半刻沾露后再采集霞粉,又是算准时间制曲又是在瑶池泉眼等玉液琼浆。明明有现成的不取,非得费尽心力求最好结果。”
“是以,你对陛下便也一般。你私以为,若是像在凡时,他心中仅是你,那你便把心开出来交在他手里,不惜代价相依相随便是最好结局。若如从前般,他心中没有你,或是对你有心无意,你能把情意和着血吞下,尽心尽力陪伴便是。”紫姨娘咬了口果子补充。
“在凡光阴于我等仙寿漫漫的神仙而言,短暂得不真实。你又想起从前,千万年里看着陛下对另一女子用情至深,更不敢相信他在凡是以真情与你相待。但又似是曾得到过,故而亦回不到从前那般模样。”兰姨娘如此总结:“因此,现下,你的心,便似玉骨哽喉,吐不出,亦吞不下”
“两相矛盾之下,你便不知该如何分辨他心中是何人。”虹姨娘点指在她额头:“而且,你身死后,他将你封为天妃,你便连着将立你为后此举,都只当他为报那救命之恩。”
她轻轻点头。再浓烈的酒,再酣畅的梦,被万年岁月如洪一冲,亦不得已淡成烟波。短促却情深的数载,落在漫长而无望的万年,如同从前她为他炼禁术时霁蓝宽袖上的一滴猩红的血,销不去,溶不尽,无法忽视地突兀。
“露露,姨娘知道,你历劫将回来,尚未能好好歇息,便不得选择,无论好坏,要去面对从前记忆接踵而至,亦是为难。种种情绪伴着往事汹涌而来,你想不开,分不清,亦是再正常不过。”众姨娘顺着橘姨娘此话心疼地点点头,抚了抚她肩背。
“你现时,便什么都不必想,只需问问自己,在凡没有记忆时,你可曾有一丝半毫觉得,陛下对你是虚情假意?”箐姨娘拥住她肩问。
邝露摇摇头,便是因着那如此真实,得知缘由后她才这般苦痛。
虹姨娘托一下邝露手里握了很久的果子道:“心之所指,方是正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