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礼正杀鸡宰羊,要操办最丰盛的一顿家宴招待洪先生爷孙俩,事关招商引资,他还特意请来了村干部作陪。
王惠贞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她怕康宏当着家人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她也怕自己说出什么让他误会的话。
王惠贞让王礼正陪好客人,她要出去一会儿。
王惠贞来到养老院林芳贞的办公室,一进屋就关上了门。林芳贞看着她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不在家陪客人?”
王惠贞拉着林芳贞的手说:“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你去陪陪我吧?”
林芳贞看着她笑了:“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你有什么七上八下的?难道你想——跟他去美国,续上那段姻缘?”
“我撕乱你这破嘴!”王惠贞拧了林芳贞脸上的把,愁眉苦脸地说:“我只想快快把他打发走,他在我们这地面上,我这心里就不得安宁,念经也不管用,你今天必须得陪我!必须!”
林芳贞站起来说:“好好好,走吧,我陪你,我看他是不是老虎,敢不敢吃人,心中无虎,哪怕山中有虎。”
王惠贞带着林芳贞回到家里,见了面,她介绍说:“这是我最好的,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好姐妹斋姑娘林芳贞,这位是洪先生。”
林芳贞微笑着打量了康宏一下,说:“洪先生好——好有雅兴啊,从遥远的大洋彼岸飞到我们这荒僻之地来,来投资赚钱?还是来旅游看人?我们这边风景不错,人也不错哦。”
康宏打量着林芳贞,摇头笑笑说:“林小姐真是佛学造诣精深啊,说起话来要想破我这凡夫的脑袋。我既是来投资赚钱的,也是来旅游看人的,大陆改革开放,云南这里也是一片热土,云南物华天宝,这边风景独好,自然和人文风光独特,尤其是斋姑娘这一风俗让人着迷,我当然想来走一走看一看。”
康宏回答林芳贞的话时,目光扫了一眼王惠贞,他一语双关的话右话,王惠贞当然听出了弦外之音。王惠贞此时有林芳贞陪在身边,她心绪安稳了许多,她侧侧头,假装没看见康宏投来的目光。
丰盛的家宴开始了,宴席上,康宏没再跟王惠贞和林芳贞说什么,他与王礼正和村干部们大谈国际国内的经济形势,提了很多进一步改善投资环境的建议。在礼貌而热情的气氛中结束了。
饭后喝茶时,康宏跟王礼正谈着考察投资的事宜,王惠贞想,说完了正事,他应该走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盼着他尽快离开,怕他在这里呆久。
没想到说完正事后,康宏突然对王惠贞说:“刚才听小姑娘说你有许多画得很好的画,我很想欣赏欣赏,不知能不能让我饱饱眼福?”
王惠贞一愣,一时不知该不该答应,她求助地看着林芳贞,林芳贞笑问:“洪先生,不知这看画算不算对投资环境的考察项目之一?”
“当然,当然算了,画画这属于人文环境,当然在考察范围之内。”洪先生大声说。
林芳贞捅捅王惠贞的腰,朝她点点头,小声说:“我陪着你。”
“好吧,你别见笑,楼上请!”王惠贞对康宏说。
康宏和他孙女一起跟着王惠贞和林芳贞上楼进到她房间。
进屋后,康宏四下打量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吸几十年前留在这屋里的空气,他来到佛龛前,双手合十,又是默立良久,之后才坐下。
王惠贞拉过三个木箱子到康宏面前,打开锁,一一揭开了盖子。
康宏的两眼一下子直了,他看见满满一箱子的铅笔画,他深吸一口气,把目光投向王惠贞,王惠贞却侧过头去,看着墙壁。
康宏拿起最上面一张画,这画的是一片稻田,插下不久的秧苗刚刚封住了田水,茁壮的秧苗在阳光下正勃勃地向上生长,画面简洁朴素,处处洋溢着生机。
一看日期,这是今年的。
他向下一张一张地拿起画作,仔细地欣赏着,画作基本上都是田园风情,有山川田野,作物树木;有家禽家畜;有农人劳作的场景,有乡邻聊天的情形,有办酒席的场面……
画作上的日期越来越前移,八十年代——七十年代——六十年代——五十年代,直到四十年代。
康宏感觉自己象正光脚趟在时间的河流中逆流而上,岁月之水拂过他皮肤上的每一根汗毛,沁着他身上的每一根毛细血管,这些血管里的血液被憾恨和伤感两根棍搅动着,在他毫不自觉间,化成泪水从他眼里流了出来,顺脸而下。
林芳贞拉了拉他手上的一张画,他才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滴到了画纸上,他忙掏出手帕擦着泪水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此时,一直背过身闭着眼睛的王惠贞也早已泪湿衣衫,她默默地任由泪水放肆地流着。
“这个——这个!”她突然听见康宏惊诧地叫出了声,林芳贞用手捅了捅她的腰,她这才转过身来。
只见康宏手上拿着一张画,转到她身旁,她一看,这是那张当年她和石大孃讨论过的画,画的是田野上有棵树,树上有个鸟笼,鸟笼里有两只鸟,那两只鸟是当年才去修筑抗战公路时,康宏捉来让她帮养着的那种鸟,当年大孃曾说,斋姑娘就是关在条中挂在树上的鸟。
显然,康宏也认出了那种鸟,他看着她问:“这鸟既然在树上,为何又在笼中?既然在笼中,为何又在树上?究竟是在树上?还是在笼中?”
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幽愤与凄怨,是在问她,又是在问他自己。
王惠贞无言,再次转过头,看着墙。
林芳贞从康宏手中拿过这画,看着说:“既在树上,又在笼中;既不在树上,又不在笼中。这是一幅佛画,洪先生岂能用凡理来度量佛理?阿弥陀佛!”
“见笑了,见笑了。”康宏坐回凳子上,凝视着这三箱画纸,思量好一阵后,说:“我有个请求,能不能让我把这些画带到美国去办一个画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