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右道,狄道郡,太守府。
白发人送黑发人,云弘嗣自临洮吊祭女婿回来,女儿的灰败脸颊深深刺痛他的心,但正经事该做还得做,强忍了心中莫名恐惧,去例行拜访老御史,行走坐卧饮食,乃至床事,都是他过问的范围。
可是他问得再仔细,也阻挡不了老御史开列出长长一串清单,巨细靡遗,光是财税问题,便有数十页纸,涉案总计二十余万贯,里头连去年管理不善,导致五十担米粮霉变这等芝麻小事,都记录在案。
云弘嗣面皮一紧,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那老御史神色肃穆,推出一个箱子,里头的钱帛和贵重礼品纹丝未动,大义凛然,并指如刀,“念你是初犯,这行贿舞弊之举,老夫便不与你计较,身为一方父母,不思为国守牧,偏以聚敛为能,老夫与你同朝,深以为耻”
脸皮已然撕破,云弘嗣怒极反笑,冷哼几声,“下官自然比不得御史高风亮节,朝那清倌人身上爬的姿势,也是令我等望尘莫及”
“休得血口喷人,老夫孑然一身,清静自守,哪来的清倌人?”老御史面不改色,矢口否认,软中带硬地道,“老夫耿直之人,若是有得罪,还请太守包涵,令婿身亡,中枢瞩目,来中丞不日快马赶到,老夫一条残命,死不足惜,云太守却正值当打之年,若有个三长两短,实在可惜”
来俊臣赫赫凶名如雷贯耳,云弘嗣再如何坚硬的神经,也经不起这般摔打,颓然叹气,腰背佝偻下来,这老御史狐假虎威,他却也奈何不得,草草拱手,蹒跚挪着步子离开。
在书房枯坐良久,云弘嗣才想起什么,挥笔写下一封信,上面只有一行七个字,“来俊臣将至狄道”琢磨了下,嘴角泛起阴笑,决不能放过陇西李氏,若是没有他们,哪来这许多是是非非,他却将自己利欲熏心背信弃义攀附高枝的事情忘了个精光。
手上微动,又加了四个字上去,“速备万全”
灯光微微,这四个字张牙舞爪,似是张开了血盆大口。
云弘嗣满意了,将陇西李氏与自己捆绑在一起,那李昭德必不会坐视不理,若他肯出力,自己保不齐还有一线生机,唤来心腹家人,连夜送往临洮。
一骑快马方出狄道郡城,马上骑士便被一支迎面飞来的羽箭撂倒在地,几个黑衣人动作麻利,很快搜出贴身放着的信封,将那骑士尸首藏进水涧边的草丛里,卸掉马匹的鞍鞯辔头,在马屁股上狠狠戳了一匕首,马匹受到重创,四蹄扬起,狂奔而去。
黑衣人料理完这些,沿着那骑士的方向,朝临洮方向奔去。
陇西李氏以郡望为堂号,为陇西堂,宗族浩大,分房无数,下有姑臧大房、丹阳房、武阳房等十数房,李昭德便是出自于丹阳房,陇西堂嫡支族长是李成裕,他本人未出仕,专务宗族事务,多有子孙在朝中为官,对朝中、族中的动静消息,无不了如指掌,丹阳房与云弘嗣结亲,开罪高安公主府,他冷眼旁观,不置一词,婚宴都未曾去参加,也不见云弘嗣。
陇西李氏外宅走水,丹阳房族人丧命,他立即当着众多族亲的面,以治家不严为由,将丹阳房的话事人逐出族老会,将祖产分割一部分给丹阳房,以示划清界限,为了快刀斩乱麻,很是给了丹阳房一些便宜。
族人议论纷纷,有说他越活越回去,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也有人说他怀有私心,眼见李昭德平步青云,担心危及他这一支的族长位子传承,就借题发挥,下了重手,他充耳不闻,操持偌大宗族,他信奉的唯有谨慎二字。
今夜,御史台大批官差蜂拥而至,临洮上下捕快铺兵奉调围困李氏,李成裕亮出赶人、分产的契约书,表示丹阳房已自成一支,所作所为,与本堂及其他房头无关,牵扯到世家大族,御史台也加了小心,便将丹阳房一支的头面人物及其家人全数拘捕,数百名男男女女,披枷带锁,络绎于道,有那白发苍苍的老妪,还有尚不能走路的幼童,却无人大发善心,就地鞭殴致死,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李成裕巍巍然原地站立,目睹此情此景的族人,却在他脚下跪了一大圈,不少反对族长意见的族老,全身不停抽搐,哭得涕泗横流,后怕到了极点。
“为我书信一封,呈递神都义揆我儿,持重礼往高安公主府拜谒,以叙同族之谊,权郎君乃天水权氏嫡裔,世之英豪,若蒙不弃,愿以我嫡孙女妻之”李成裕的声音在开阔的大街上飘飘荡荡,清越依旧,偶尔带出一丝颤音。
“呜呜呜”回应他的,只有遍布四野的哭嚎声。
狄道郡城,云弘嗣带领府衙一干官吏,连同周边诸多州郡的刺史长官,官服整齐,肃穆聚在城门口,恭迎御史中丞来俊臣大驾。
城门口站了这许多官老爷,却是个了不得的西洋景,吸引了不少民众围观,却因官老爷们个个神色冷峻,倒也无人喧哗,官员们相互不交谈,只是将视线飞往此间地主云弘嗣身上,却不晓得,片刻之后,他会落得个何等下场,以外官掺和中枢权斗,实在是不自量力。
云弘嗣口中念念有词,设想了来俊臣大抵不会顾忌他的身份,会当场问罪,当如何应对答复,认下哪些罪名,否认哪些罪名,攀咬哪些人,掩护哪些人,脑子里从未如此清晰。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当先一人风尘仆仆,脸颊泛着黝黑之色,必是来俊臣无疑,身着紫袍,佩戴金鱼袋,面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端的怕人。
“拜见来中丞”众官齐齐俯首拜见。
“哼哼”来俊臣冷哼一声,端坐马上受了全礼,即刻出声发问,“谁是云弘嗣?”
“下官狄道郡守云弘嗣……”云弘嗣迈步出列,再度俯首。
然后,他的头便再也未曾抬起来。
来俊臣轻夹马腹,来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呛啷一声,抽出腰间横刀,高高举起,当空斩下,云弘嗣大好人头,便骨碌碌滚入尘埃之中。
来俊臣砍了这酝酿已久的一刀,四肢百骸全都通透了,斜眼看向众多绯袍封疆大吏,见他们不敢与自己对视,得意的笑了,他如此恣意而为,自有把握,不只是云弘嗣的书信,还有一条消息,梅花内卫高层带人暗中察访此事,竟也遭人暗算,无一生还,陛下的怒气,便就要用尔等的血来抚平。
亢声下令,“传本官令,云弘嗣勾结陇西李氏,迫害官差,意图谋反,丹阳房罪囚,就地斩首,陇西堂其余人等,着当地官员看押,听候发落”
策马入城,道路两旁的囚犯跪在道路两边,马蹄到处,一蓬蓬血雨飞溅四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