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通天元年冬月既望,大理寺卿狄光远上奏疏,以履职不力,懈怠职守等自劾,请辞本兼各职,并请朝廷处以刑狱,以儆后来者。
他兑现了自己给梁王武三思许下的承诺。
梁王武三思受了东宫请托,到大理寺施压,狄光远当场承诺,太孙李重润人身安危若有差池,便引咎辞官。
眼下,李重润的人身安危不仅仅是出了差池,而是已然魂归地府。
他的黄泉路上却也不寂寞,他暴毙不久,将他捕拿的大理寺少卿林一狄,也服毒自尽。
狄光远起了头,事发前到大理寺走了一遭,安排了人手扈从的宗正寺卿赵祥,突遭飞来横祸,也只得认下这个无妄之灾,上奏疏请辞。
邺国公麟台少监张昌宗紧随其后,也上了奏疏,他倒是没有请辞,奏疏洋洋洒洒数千言,将那日自己的行踪动向写的巨细靡遗,与其说是自劾,不如说是自辩。
“臣奉旨,重修控鹤府,留驻神都苑,日以继夜,未敢轻离……午后时分,臣自修义坊调度钱帛,运抵神都苑,有大理寺差役来见,呈送太孙诽谤妄议臣等之文牍实证,内中言语,颇多侮辱之辞,不堪入耳……”
“臣一时怒火填胸,迷失本心,疾驰前往大理寺,未曾前去狱中,只与少卿林一狄于签押房晤面,对答不及两三句,驻足不及一刻钟,便有大理寺属官来报,言及太孙薨逝,臣万般惊愕痛心,遂与众人一同前往查勘……”
“大理寺卿狄光远询问详情,主查此案的林一狄未曾前来,无人应答,便遣人去请,却发现林一狄已然服毒自尽……”
“臣之所言,句句属实,臣有罪过,非法司断事官,将案件卷宗私相授受,擅自翻阅,愿伏乞陛下明察”
张昌宗说得不可谓不详细,明里暗里表功,包括没日没夜督促修建,从自家运送钱帛填补,至于李重润之死,则是一推二五六,全都推给林一狄,自己的罪过,只有轻飘飘一句,认领了擅自翻阅卷宗证据的过失。
如果林一狄与他毫无瓜葛,他这番辩词,或许还有人相信。
但林一狄本身就是张氏兄弟的铁杆党羽,朝野路人皆知,出手办案,也是因他们兄弟遭到谤讥而报复,连命都搭上了,张昌宗还要将黑锅推给他,却是丧良心得紧。
张昌宗的奏疏在通政司和政事堂流转之时,唾弃之声不绝于耳。
太初宫,仙居殿。
因太孙李重润在大理寺狱中暴毙,武后召集皇太子李显太子妃韦氏相王李旦太平公主,以及政事堂诸位宰相,尚书省六部尚书,集议此事。
地面上跪着一堆尚医局御医,前头还站着各家权贵府上供奉的名医,占星也在其列。
“陛下,诸位贵人官人,经臣等诊断,太孙殿下后脖颈处有小孔,当是有毒针之类的暗器偷袭,所中之毒,乃是西域乌头,剧毒无比,一旦入体,药石无救……”
太医令战战兢兢禀报他们的诊断结果。
武后环视御医之外的各家名医,见他们都是沉默点头,武后瞟了李显和韦氏夫妇一眼,拂拂袍袖,令他们退下。
“重润之死,既是人为谋害,必有因果,狄卿,可曾查出眉目?”武后转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桌案,不见悲喜。
狄仁杰拎着袍裾出列,眉头深皱着,“陛下,老臣勘察了太孙所在的囚室,发现有两处颇有疑点”
“囚室内的墙壁上,开了个方孔,据大理寺官差解释,是因太孙要求通光通气,而特意开凿,老臣久在法司,对通气孔并不陌生,监牢之中,为了避免囚犯逃窜,即便要在墙壁开孔,一般也在高处,太孙囚室的通气孔,却比常见的要低许多,正好与太孙殿下的身量平齐,应当是刻意为之,专为施放暗器害人”
“如御医所言,太孙身上创伤只有一个小洞,有毒入体,但老臣令官差在囚室中掘地三尺,搜检了数遍,却未见凶器踪影,实在可疑”
武后神思不属,无动于衷,右手支着额头,左手微微摆了摆。
上官婉儿适时上前,追问道,“敢问狄相爷,大理寺狱中可曾彻查过,安排开凿气孔,是谁人下令,又是谁人执行?”
“下令开凿气孔之人,乃是少卿林一狄,执行之人,是典狱官,工匠由将作监发出……”狄仁杰顿了顿,“在控鹤府工地上抽调”
武后仍旧没有动静,上官婉儿再度开口,“林一狄服毒前后,可有异常,与他接触的人中,可有嫌疑之人?”
“据查,他当日收了下属送上的文牍证据,又将这些文牍转送神都苑,最后接触的……是邺国公”狄仁杰语带犹疑,“若说有异常,宗正寺赵寺卿奉旨前去巡察,大理寺狄寺卿亲自陪同,但林少卿未曾露面……事发当日,除了他的下属,便只有邺国公见过他”
“他那下属可有……”上官婉儿还待继续追问。
“罢了”武后突然出声打断,揉着额头,良久无语。
上官婉儿双手叠放在小腹上,躬身后退,丰润的脸颊上,一丝笑意一闪即逝。
武三思察言观色,自是不难知晓武后心意,就目前罪证来看,张氏兄弟嫌疑最大,但武后却不愿处置他们,瞟了身后面如清水的权策一眼,计上心头。
“陛下,臣以为,此案颇多蹊跷,当事之人又已自尽,彻查恐颇需时日,查清真相之前,二位寺卿不宜缺位,可戴罪效力”武三思一张笑脸团团转,与众人一一对视,停在权策这里,“昔日董氏谋害太孙,是恒国公查案,权右相督导,不久便真相大白,臣以为,此案仍可如此操作,庶几可厘清案情,为太孙殿下雪恨”
殿中一阵骚然,武三思和稀泥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让最大的嫌疑人负责查案,让操弄朝局平衡的高手负责督导,查出来的,必然不是真相,而是利益交换和政治妥协。
皇太子李显和太子妃韦氏都是咬紧了牙关,垂首掩饰面上的无限愤恨。
武后似是猛地醒过神来,坐直了身子,眼睛在殿中扫视,落定在权策身上,神情竟颇有几分悲悯,轻声问道,“权策,你可愿接下此案?”
权策神情仍是呆滞,缓步出列,躬身到地,声音干巴巴的,“陛下,臣不愿”
武后却笑了起来,起身离了御座,将他扶起,仰面看着他的眼睛,“呵呵,你办差,朕是放心的”
竟是不由分说,将此案安在了权策身上,侧转身,“显,东宫尚有几子?”
李显强打精神,“儿臣次子重福开府,东宫尚有三子重俊,幼子重茂”
武后点点头,抚了抚权策的脸颊,“吾家麒麟儿,文武双全,可为重俊做师傅”
声音温柔,似有哄逗小儿之意。
李显有几分茫然,直觉不是坏事,“儿臣谢母皇恩典,有劳右相”
权策嘴唇微动,躬身道,“臣遵旨”
武后袍袖飘飘,令众人退下。
公卿权贵重臣满腹心事,都在暗里思忖,武后一番作派,似是权策才是李重润之死的最大输家,何也?
李显也不解,询问韦氏。
韦氏沉默良久,遥遥望着权策凄清背影,视线追随良久,“重润为太孙,与他相善,重润去,他未来无依”
这一刻,她与权策同病相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