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观风殿。
“一个中枢的郎中,弹劾地方上的另一个郎中,怎会让朕的两个宰相风声鹤唳?”
武后似是才经风雨,大喇喇地一边整理衣裙,打理乱发,一边随手翻了翻奏疏,很是不以为然。
权策躬了躬身,也不避讳,径直点破,“陛下,有山南道襄州通商府之事在前,臣等不得不谨慎行事”
武后一愣,也回过神来。
出面弹劾相王侵扰山南道,为祸地方,草菅人命的,是秋官侍郎王同皎,但事实上将此事捅出来的,是襄州刺史韦玄挺,根源便是相王府的人滋扰襄州通商府。
这是东宫与相王府对上的根子。
武后摆手令左右退下,当着权策和狄仁杰,两个都是她信任的臣子,无须遮掩,长声一叹,“通商府,竟成了是非渊薮之地”
权策面上也是苦涩,屈膝欲跪,“臣有罪”
武后摆摆手,在他膝盖没有落地前,便将他拉扯了起来,“朕还没有老眼昏花,通商府虽是你倡议肇建,却是羁縻利器,建功不少,眼下引人觊觎,无非是因为那笔巨量铜钱,迷失了不少人的心智”
“天下熙熙呀”
武后这里感慨,权策和狄仁杰都保持了沉默,他们都心里有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东宫和相王府看中的利,虽与铜钱有关,却不是铜钱本身。
武后拿起奏疏,又细细了一遍,看到末尾,才留意到,这个中枢的郎中,竟然是尚书省左司郎中。
再具有标志性不过的朝官了。
旁的衙署,即便是有从属关系,也不尽然是一党,甚至可能是敌对关系,故意掣肘的安排,唯独尚书省的左右司,从郎官到司官,上上下下,极大程度上是左右相自行做主遴选委任,充当官身幕僚,必然是得用的自己人。
武后缓缓将奏疏合起,看了看权策,他极少委过于人,也极少敷衍塞责,他也有那份能耐,大多的政务差事,也都能在他手中迎刃而解。
这份奏疏,疑似是东宫和相王府暗战的延伸,还有武三思的首尾在其中若隐若现,难怪他也吃不住劲,来了一出矛盾上交。
“却是难为你了”
武后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转向狄仁杰,“狄卿,这份奏疏,是走的何等程序?”
“回禀陛下,依着右相厘定的章程,左司郎中张昉将此奏疏递交御史台,经鸾台……”狄仁杰话说了一半,就被武后打断了。
“罢了,是朕侥幸了”武后自失地摇摇头,她还想着若是奏疏流传范围有限,便将此事秘而不宣,既是走了流程,那便与昭告神都朝野没有区别了,明里暗里关注此事的,绝不在少数。
狄仁杰默然不语,武后不欲朝堂再起纷争,他能理解,但却并不赞同,他心向李氏不假,但他更在意朝廷正气和世间公道。
权策抬着头,清澈的目光看着武后,武后这个下意识地尝试,愈发暴露了她的优柔,壮年子侄层出不穷的纠葛,她已经疲于应对。
“陛下,臣以为,既是通商府各道分支,屡屡惹得朝野疑虑,不妨对通商府进行自上而下的整饬,令各道通商府郎中集体返回中枢述职,察其德能,重新任用,并调换驻在之地,以遏制不良风气”
狄仁杰闻言,脸上郁色更浓。
“哼哼,哈哈哈”武后轻哼两声,哼着哼着,便笑了出来,“权策啊权策,吾家麒麟儿,脑筋歪着动,却还是非同凡响”
他们都不难领会权策言下之意,这是一出转移视线的大戏,以雷厉风行的大动作,整饬通商府,将东宫和相王府之间的交锋掩盖下去,最多丢出几个地方上的通商府郎中,当做替死羔羊,杜天下悠悠众口。
“你的孝心,朕领下了,然而……”武后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动了两步,“避事,非解决之法,避得一时,避不得一世,公卿士民,有所举,便有所查,是朕当年建立铜匦之时,所倡导的啊”
“你说呢,狄卿?”
狄仁杰屈膝跪地,宏声道,“陛下英明,正当如此”
武后冷眸扫了他一眼,鼻中轻哼了一声,再看权策,便格外喜欢,若不是又臭又硬,让她又爱又恨的狄仁杰在此,她许是会接受权策的建议也说不定。
糟老头之类的物事,果真最是惹人生厌,不如少年郎顺眼。
“权策,蒲州通商府一案,既是有朝臣举发在此,该如何处置?”
权策垂下头,将狄仁杰拉了来,他也不是临时起意,微一思忖,“陛下,臣以为,此事彻查,贵在神速,可委派重臣,以快马驰驿赶往蒲州,让贼子措手不及,狄相法司出身,严明公正,世所公认,当可担此重任”
狄仁杰挺胸昂首,似是无声请命。
武后眉头微皱,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一隅之事,就要惊动朕的宰相?委派一法司要员过去,不行么?”
权策赶忙道,“陛下,法司职权单一,应变不足,若事态有变,涉及地方政务,难以置喙,不免被动,且,事涉皇家宗亲,法司的分量也差着,狄相前去,或更周全”
法司,岂不是玩笑?
三法司主官,尽数都是他的人,眼下他在嫌疑之地,自然不能在明面上掺和进去。
听到权策急切地推辞,武后似有所感,又见狄仁杰踌躇满志,点头应允,“朕令瑶环与你同去,尽管放开手脚”
“臣遵旨,臣告退”狄仁杰雷厉风行,立时便要告辞出发,权策也不好独留,与他一同出了上阳宫。
劝业坊,大理寺,牢狱。
大理寺卿狄光远尚且不知老父亲将要远行,照例抽了时间,捧着茶壶,到监牢与相王府管领太监高力士闲聊。
这种闲聊已经持续了好几日了。
狄光远絮叨得多了,渐渐有了技巧,每每夹枪带棒,极尽嘲讽,高力士有时忍不住了,也会开了尊口,说道个一两句。
“相王昔日为皇嗣,由着三子临淄王李隆基擅权跋扈,应是清净之人,为何眼下离了东宫,临淄王已死,反倒看不破,想着插手地方?”
“休要胡言,临淄王怎能叫擅权?还不都是相王有意放任所致?”
“河东道,好地方,沃野千里,膏腴之地,陇右道么,就差着些,穷乡僻壤的,莫不是要打商队的主意?啧啧,做马匪,倒是个好营生”
“呸,你懂个甚,陇右道,可是有安西都护府,有边军……”
“呵呵呵”
狄光远也不贪心,每日问出个一两句,便乐呵呵离去,李旦的模样,渐渐具体起来,有心机,刚愎,有野心,觊觎军权,不是个有心胸格局的。
该如何利用,或者如何处置,那便不是他该操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