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宫,宣仁门,政事堂。
为河东道河工之事,冬官尚书李尚隐在诸位宰相的签押房游走。
积年的朝堂老鸟,总有些特殊的技巧,闻所未闻。
怕是极少有人想到,李尚隐会在拜访之前,为自己化妆,将面上的褶皱加深一些,脸色涂暗一些,鬓边白发留一些乱发在两侧,嘴唇上弄得干燥一些,若是能说几句话,便皲裂开来,便是最好。
这等机密事,不宜由外人知晓,女儿已然远嫁,府中又无成年孙女,便只好请了年纪最长的长子媳妇帮忙,惹出些腌臜难听的闲话,也是顾不得了。
除了权策,政事堂的宰相们大多年岁已高,总有儿孙之辈在婚龄,公事之外,闲聊几句,便极容易牵扯到场面盛大,为吐蕃贵女相亲的陶光园夜宴,话题转到信阳王武崇敏与没庐氏协尔的婚事,便是顺理成章。
说的都是无关痛痒的闲话,不必避着人,相爷们身边得用的属下,在一旁伺候茶水,也是不妨事的。
恰在人多耳杂之时,便是发动的最好良机。
“相爷,下官老迈,才学有限,不堪大用,早已不求仕途进境,家资还算丰裕,衣食无忧,也不求银钱,然而,蒙陛下恩典,享朝廷高官厚禄有年,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李尚隐做忧国忧民状,满面的皱纹起起伏伏,让他的忧愁生动无比,声音低沉,显得百般为难,“权右相,国之干城,陛下宠信,恩荣备至,遍观前史,以外戚而仪同亲王,子嗣落地便为侯爵,妾室得赠郡夫人的,复有几人?而今,安戎郡主为权右相正妻,契丹公主为权大都护正妻,若吐蕃贵女再为信阳王正妻,则……”
“李尚书,扯得远了”话到此处,已然听出李尚隐的本意,对面坐着的宰相豆卢钦望,摆手打断,不再往下听,“河东道河工之事,乃杨相该管,贵官特意前来知会,本相承情,日后却不必大费周章,利国利民之举,本相必全力赞成”
豆卢钦望的姿态摆得格外明朗,不掺和,他的主子相王李旦,才遭重创,正是沉寂回血之时,冒然轻启战端,还是与权策放对,除非他得了失心疯。
“相爷恕罪,是下官聒噪了”李尚隐躬身行礼,捧着案牍退出了豆卢钦望的签押房。
他并不失望,与前面的两人相比,豆卢钦望已经算是给脸了。
即便承担的是放出风声的任务,他也不会随便找人乱放,比如,在欧阳通面前说权策的不是,那岂不是找不自在?
前头两个,他拜访的是内史宰相王方庆和宰相班第三席的狄仁杰。
王方庆听出话风不对,先就将手下人赶了下去,待听他提及武崇敏的婚事,立时面冷如冰,夹枪带棒好一通训斥,激愤之下,还说了一句恨不符合宰相身份的话,“本相与你无冤无仇,你却要来害我,本相不管你是谁指使,且让他仔细着,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李尚隐吃了瓜落,才猛地想起,那武崇敏如今是太子左卫率,算是东宫中人,与王方庆分属同党,他自然不愿接招,怕成这个样子,怕是早先与权策的鸾台争斗,阴影未消。
至于狄仁杰,不愧神探之名,他张口未久,便似是有所察觉,插言三两句,将话题带到了九霄云外,直到离开狄仁杰的签押房,他都没有机会将风声放出来。
狄仁杰劝诫得语重心长,“贵官忧心国事,乃人臣本分,本相不便多言,然而冬官衙门事务繁忙,除了河东道河工,宫禁修缮,还有青要山的差使,窃以为应以公务为重,切勿本末倒置,引火烧身”
“呼……”李尚隐深吸一口气,不管他们态度如何,他代表上官婉儿放出风声的目的已经达到,不须太久,这筛子一般的朝堂,势必传得沸沸扬扬。
至于这风声能得到多少响应,能掀起多大波澜,还得看后头剩下的两个宰相。
“……若吐蕃贵女再为信阳王正妻,则大周四塞强藩,联结于一人”李尚隐说到这里,翻起眼皮看了看面沉如水的杨再思,见他没有阻拦,便将话说到了要害上,“如此局面,非但不利于外藩羁縻稳定,也不合陛下钟爱保全权右相的心意,不为妥当”
杨再思沉吟半晌,微微点头,“李尚书处置公务得力,更兼忧心国事,为陛下分忧,可为百官楷模,李尚书形容憔悴,可见用心之深……”
杨再思没有正面回应他,却将他夸了个天花乱坠。
“下官愧不敢当”李尚隐笑了笑,嘴唇恰到好处裂了开来,浅一些的只看到里头的肉,深一些的,有丝丝鲜血流淌下来。
“李尚书如此呕心沥血,天道好还,必得善果”杨再思动容,站起身拱了拱手,情真意切地道,“朝堂有忠义之士如此,何愁大业不兴,本相定将广而告之,为李尚书博取应得之名”
李尚隐笑得有些勉强,果真不愧是那对佞幸兄弟的狗腿子,玩儿的都是阴的。
所谓的为他邀名,怕是个毒丸,广而告之的,不只有他的忠义之名,还有他不满权策只手遮天外藩事务,也不满武崇敏与没庐氏协尔的婚事。
“多谢相爷,下官告退”李尚隐不在乎,他出头放风声,本就首当其冲,杨再思扩散一番,是助力,至于后果,不是他能想,更不是他能决定的。
最后一个宰相,是武三思。
全程古井无波,听完之后,说了句,“知道了”
当晚,梁王府向思恭坊上官婉儿府邸送了批礼物,十二个自金陵府搜罗来的绝色女子,以供上官昭容欢愉取乐之用。
长乐坊,太平公主府。
冬官侍郎萧至忠跪在阶下,将李尚隐的种种言行,细细禀报,“其人包藏祸心,大作舆论,或有人指使……冬官衙门虞衡郎中刘缇与其狼狈为奸,刻意怠慢殿下要务,陷臣于不忠……”
“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太平公主理了理广袖,面上表情发冷。
“是”萧至忠张了张嘴,还想多说两句,为自己多辩白几分,但见太平公主满面寒霜,又吞了回去,躬身离去。
不片刻,外头响起衣袂声。
“怎样,那小贼可有说辞?”太平公主急声追问。
“殿下,权忠亲自传的话,权郎君说,让您随心所欲”香奴说得支支吾吾,担心太平公主生怒。
“随心所欲?”太平公主念叨两声,“哼,这可是你说的,本宫瞧那上官婉儿,不顺眼很久了”
“殿下,奴奴这便去安排人”香奴精神大振,她也不喜上官婉儿。
“莫要急躁”太平公主瞪了她一眼。
说是随心所欲,又怎能真的随心所欲。
上官婉儿的动作,保不齐就是那小贼串谋出来的,她还须避忌着些。
“正面对打,忒落下乘,本宫不取”
“你且盯紧了各方动向,不打上官婉儿,谁帮着她,我便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