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弦之死尚未定论,张昌宗之死的后遗症,已经尘埃落定。
死了的人,对一切强加的变故,都无力反抗,但也不会再招惹新的仇怨,人们反倒能够心平气和,宽容以待。
因此,葛绘主持之下,对张昌宗余党进行了相对温和的清算。
宰相杨再思罢相致仕,革除子孙恩荫,加特进文勋官,朔望不朝。
麟台监李峤,这位屡屡改换门庭的三姓家奴,日子要更难过一些,因为他实在舍不得权位名利,又做出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上奏自劾请辞之后,转过身便写了信给太平公主,试图再度换个主子,太平公主对他的品性极为厌恶,将信件公之于众。
然后,大周朝廷数十年来最具有戏剧性的场面来临了。
远在神都洛阳的梁王武三思、相王李旦,竟然也收到了他的输诚密信,在太平公主公布信件之后,他们两人像捡到屎一样,恶心到了极点,也将信件扔了出来。
李峤的丑陋无耻,可谓穷形尽相,毫无底线,引来朝野众口一词唾骂。
就连他家中子侄,都纷纷与他决裂,断绝关系。
他的妾室中,有个刚烈的,听闻此事,奔逃上街,在府邸外的牌坊上,撞柱自尽,留有遗言,面覆白帕安葬,黄泉路无颜见人。
如此形势下,群情汹汹,不少人强烈要求严惩李峤,以儆效尤。
葛绘是合纵连横的高手,自然不会忽视这些人的意见,但他也不会为了打一只死老虎,过度用力。
张昌宗再怎么说,也是武后曾经的枕边人,人死万事休,对他的余党刀斧加身,戾气过度,平白惹得武后侧目,对权策不利。
李峤最终的下场是,革除本兼各职,追夺一应封赏恩赐,在朝廷存档旨意公文、国史存录中,涂黑李峤姓名,贬斥回祖籍所在地,子孙三代之内,不得入京。
葛绘如此处置,要求严惩的,要求从轻发落的,都无话可说。
武后对此颇为满意,延续了葛绘的宽大温和基调,保留张易之、张昌宗和张昌期等人的官爵,准其亲族将灵柩运送回定州老家安葬。
这边厢慈悲为怀,那边厢却是人仰马翻。
卫国公、大理寺卿薛崇胤打着彻查崔弦死因的旗号,率领大理寺精兵强将,蜂拥闯入李重俊的寝宫,翻检了个底朝天。
来的官差捕快实在太多,李重俊一度没有立足之地。
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在宫中阆苑闲逛,眼不见心不烦。
待他回来,薛崇胤已经预备离去,带走了一批关联物证,以似是而非的嫌疑借口,拘捕了寝宫中的十六名内侍,八名宫女。
李重俊脸色极其难看。
薛崇胤是做了功课的,针对性极强。
这十六名内侍,包括李重俊身边的首领太监,都是他的亲信,而那八名宫女也是近身伺候的,类似通房丫鬟的位分,其中有两个脸蛋娇美,身段丰腴的,李重俊已经幸过了。
“太孙殿下,臣将秉公查探此案,定还崔弦娘子一个公道,还请殿下节哀顺变”
薛崇胤礼数不缺,冠冕堂皇。
李重俊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神经质,明知不宜再招惹树敌,一口气却死活咽不下去,“劳烦卫国公了,你这般尽心,这搜检,形似抄家劫舍一般,我都记在心上,容图后报”
薛崇胤有些意外,在神都的时候,强手如林,这位太孙处处委屈求全,只求保命,性情不显。
到了骊山,小命保住,储君之位也稍稍安稳,本性便渐渐暴露出来,由内而外,散发着孤拐冷僻的气息。
也许与长成的环境有干系,薛崇胤怜悯地看了他一眼,落地是庶子奴儿,太子妃韦氏做嫡母,安乐公主做异母妹妹,重重压迫十几年,一朝得了大自在,性子扭曲荒诞一些,本就是寻常。
“殿下言重了,都是臣分内之事”薛崇胤随意应付了一句,毫不掩饰地摇头嗤笑了一声,率众扬长而去。
李重俊双眼充血,盯着一排排大理寺官差呼啦啦离去,整个人几乎要被怒火烧起来。
薛崇胤的行为,等同直接在他脸上扇巴掌,他这储君的威严还没立起来,就已经被践踏到了泥地里。
“我是太孙,是储君,我是在示好,招揽,不是在求你们”
李重俊面孔抽搐了两下,狰狞成一团,心里的一根筋,越拧越紧。
他千辛万苦挣扎求生,忍辱负重,不惜弑杀亲父,为的,可不是看谁的脸色。
眼前闪过大殿上权策随手的摆布,心中像是被沸水烫了一下。
做义兴王的时候,他要小心翼翼供着权策,当了太孙,还是要仰视他,巴结他。
那他承受的这许多苦难,意义到底何在?
“殿下,方才通政司传出了消息,有不少朝臣上了奏疏,弹劾宋尚书”有内侍来报信。
“弹劾他什么?”李重俊木然问道。
“弹劾的,都是陈年旧事,与李峤和杨再思有关”那内侍不敢说的太细。
李重俊已经了然,宋之问曾是那两人的同党,想来有些瓜葛牵扯在,那两人滚落尘埃,宋之问受到牵连,似乎是正常的。
正常么?
李重俊在朝中扑腾了许久,已经不是新丁,没有必然的牵连,除非有人想用牵连来害人。
“可有绯袍以上参与?”李重俊扯了扯宽松的衣领,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有,太仆寺少卿韦爽、地官衙门府库郎中萧元礼等人”
韦巨源,王同皎。
李重俊挑了挑眉,不怒反笑,“尔等下去预备一下,半个时辰后,去拜访豫王叔”
宫女内侍纷纷退了出去。
“噼里啪啦”
寝殿内一阵乱七八糟的巨响,桌椅板凳,笔墨纸砚,瓷器摆件,都遭了殃。
半个时辰后,李重俊跨步出门,神清气爽,温文尔雅。
豫王李素节的住处,在华清宫外围,李重俊的寝殿,在最深处,这一路过去,几乎要纵向贯穿华清宫。
“前方是怎的了?这许多人出宫?”
大群大群的内侍或抬或扛,携带各色物品,朝宫外走,队伍极长,引起了李重俊的注意。
自有小内侍快步上前去打问。
“殿下,是陛下赏赐权相爷一家的赐物”
李重俊脸色一僵,方才压下的邪火猛地上窜,烧的他浑身燥热,头皮都要炸开。
“回去”
好容易平抑下来的心境,再度失守,李重俊憋着一口气,打道回府。
此时再想,李素节何许人也?
不过是个就藩皇亲,即便得皇祖母另眼相待,哪里又值得他巴巴的上门拜访?
我是堂堂储君,该他来拜访我才对。
呸,不知礼数尊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