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紫嫣挽着虞姬,来到案几前。
檀木桌上,一张三尺多长的羊皮画,整齐的摊开来。
远山林立,清水潺潺,一男一女,携手相视。
那画中的女子,栩栩如生,眉目含羞,正是虞姬。
与她携手相视的男子,侧如精雕,英气不凡,那无疑就是项羽。
莫紫嫣莞尔看着虞姬:“在我的家乡,男女大婚后,要请画师来画上一副合画,一来是做纪念,二来是寓意这对新人永结同心,缱绻不分。我虽不是画师,但画技还算能将就入眼,虞儿若喜欢,我命人挂到你的东厢房。”
“姐姐,”虞姬泫然欲泣。
她双手拥住莫紫嫣,趴在她肩处哭了好一会儿。
这段日子,虞姬的心里并不好过,既祈盼却又心酸。知道要嫁给项羽,她才明白为何那日,姐姐会说不要再做傻事,不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
终于能嫁给自己倾慕的男人,本该打从心底的欢心,可是这样的得偿所愿,却让她并不心安理得。
那毕竟是,她一直尊敬的姐姐,待她如亲姊妹的姐姐。
“傻丫头,大婚是不可以哭的。”莫紫嫣轻拍着虞姬的后背,安慰着:“只要你跟大王都幸福,姐姐的心里也才能安然。”
小雅端来了满满一玉盆的绿豆汤,莫紫嫣亲自为虞姬呈出一碗,嘱咐她回去泡个香浴,早点休息,明日做个漂亮的新娘子。
夜深月圆。
项羽在紫宸殿外,看着紫嫣寝殿内的烛火熄了又亮,亮了又熄,这样反反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
烛火的摇曳,隔窗透出一个女子的侧影,她静静地坐着,几响未动。
他在殿外呆呆地望着。
恍惚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扑倒在他的怀中,一双水眸委屈的看向他,声泪俱下道:“我不要你跟别的女子成亲……”
他笑着,一把搂住她,抚摸着她溢香的青丝,伏在她的香肩良久,才温温道:“你知不知道,孤王一直在等你这句话。”
眼前蓦然一黑,他用力地挤了挤眼睛,再睁开时,才发现什么都没有。原来是殿中的烛火,又一次地熄灭了。
原来,不过是一场幻觉。
“呵……”他长叹一声,黯然转身,向自己寝宫的方向走去。
殿内的女子,不知是感应到了什么,还是听到了那一声长叹,刚刚入塌的她,披上衣服疾步走到窗前,却并未点燃烛火。
柔和的月光下,她看到了他的背影。
他的步子很慢,走到在转弯处,不自觉地回头眸子。
她猛一闪躲,靠在临窗的墙壁上,泪如泉涌般地溢落而出。
一夜无眠。
翌日,迎亲的队伍把虞姬从虞子期的府上接出,因着女子出阁,虞姬昨晚便住到了子期的府中。她缓缓上了婚轿,身后的马车内,是虞子期为她准备的丰厚嫁妆。
霸王宫内,挂满了喜字和红绸。
项羽曾请亚父做主婚人,但被亚父一口回绝,主婚人自然就落在了项伯身上。
殿外熙熙攘攘的宾客虽不算多,比不得昔日项羽和莫紫嫣成婚时,各路诸侯捧场的热闹场面,但项氏宗亲加上几个追随项羽的将军们,总共也有近百人。
项羽一袭新郎红袍,站在大殿外迎接新娘。
锣鼓和着鞭炮声,在喧闹中,迎来了新娘。
一袭红装的虞姬,头盖红巾,依然难掩瑰丽的身姿,由侍女搀扶着入了大殿。
项伯主持完礼成后,侍女将虞姬扶进了后宫的辰龙殿。
项羽则留在前殿,与宾客入宴。
前殿的锣鼓喧天,升腾入空中,飘散在宫中的每一个角落。
紫宸殿中。
玉石案几上堆满了竹简,这些竹简都是项梁在世时收藏的书。项梁所藏的几箱书乃以兵书为主,只有一少数的《诗经》,也不过是为了掩藏兵书所用。在巨鹿时,莫紫嫣决定开始研读兵书,当时把这些书简都整理分类,《诗经》一类,被她单独装箱。
今日一早,她便让小雅遣了侍卫搬到殿内。
偌大的霸王宫喜气洋洋,却只有紫宸殿的沉静显得格格不入,小雅不放心的一直守在殿内,一大早就在桌几上摆满了各式的点心和水果。
西西今日也特别的乖,小家伙虽然个头小,却从来不怕鞭炮雷雨。往日里,哪里有新鲜事,它偏要往哪里钻,甭管看懂看不懂,一定要去凑凑热闹,饶有兴致的观看一番。
大抵是狗这种动物太通人性,主人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很敏锐的察觉到,一大早小雅溜过西西后,它就在案几前守着紫嫣,一步不离。
“你们两个出去玩儿吧,不要在这守着了。”莫紫嫣并未抬眸,只是看着手中的诗经淡淡道。
“夫人,小雅无事可做,也想跟夫人学学这竹简上的东西。”小雅央求道。
“学东西?”莫紫嫣放下竹简,抬眸看向她。
“对啊,”小雅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紫嫣手中的竹简:“夫人每每看这竹简都特别起劲儿,小雅也想知道,这上面刻得是何好玩的事情啊?”
“嗯,也好,学会了这些兵法,也好上战场杀敌,”莫紫嫣放下竹简,揶揄道:“咱们楚国看来是要出‘巾帼英雄’咯。”
“啊……?”小雅长大了嘴巴:“巾帼英雄?“
“就是成为战场上的女英雄啊。”莫紫嫣淡笑道。
小雅不住地摆手摇头:“小雅可不愿做什么女英雄,小雅只知道伺候好夫人。”
“好了,逗你的,带西西出去吧,不要烦我了。”莫紫嫣道。
“哦。”小雅真的觉得自己好笨啊,她知道夫人此刻的心里一定不好过,却想不出怎么才能让夫人开心。
小雅无奈地叹息医生,给西西套上牵引,牵着它出了寝殿。
越是想要平静,却越是心乱如麻。
这《诗经》,她早在中学时代就看过不少,此时随便翻看了几册,口中默念着上面的字,却没有一个字真正看得进去,有的句子甚至机械地读了好几遍。
她将手中的竹简放下,轻轻闭目,双手按揉着太阳穴,心中告诫自己,要沉下心来。
半响后,她缓缓睁开双眸,顺手拿起右手边的一卷竹简,声音朗朗而出: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首诗写的是征战在外的士卒,因为连年征战,身心悲苦,想到与妻子临别时的画面,和生死不离的誓言,哀叹无缘相会,亦无法践行诺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莫紫嫣读到这一句,几乎已声泪俱下,这首她在高中时,便已烂熟于心的《击鼓》,此时读来,才真正品出它的意境。
犹记得,她与他定情时的誓言:
“项大哥,我愿用百世流离,换你一世长安。”
“不,我宁用千年守候,换你一世欢颜。”
“此生不弃,生死相依……”
夜幕低垂。
闷热的彭城,却让女人的心里阵阵发凉,她打发走了所有侍者,关闭了所有的门窗,拒绝烛火的光亮。
紫宸殿中,一片漆黑。
她把自己关在房中,闷哭得彻天彻地,却硬是咬牙不发一声。
哭,是因为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闷,是不想被任何人闻到她的痛。
有一种痛,叫做坚强;有一种爱,叫做割舍。
坚强做防备,是强给外人看,却并非是她没有脆弱,亦并非她不会痛。
那些能淡漠悲喜的人,不是因为心中强大,而是因为心已死去。所以再大的悲喜,亦不会惊□□滴涟漪。
可她的痛,却是生生地撕裂。
因为她让出的是——毕生所爱。
“丫头,丫头……”门外想起了亚父朗朗的声音。
莫紫嫣忙下意识的去擦面上泛滥成河的眼泪,脑中却想着如何拒绝亚父:“亚父,嫣儿睡下了。”
这囔囔的鼻音,又怎能哄得住精明的亚父。
“诶,这才几时,怎得就睡下了?快起来,陪老夫喝两盅。”
喝酒是假,担心她才是真。亚父一片关心,莫紫嫣自然不能将他拒之门外,快速的收拾一下心情和衣装。
莫紫嫣敛容,缓缓开了门。
“怎么不点烛火呢?”亚父边说着,边端着酒菜进了门。
殿中豁然一亮,竟不知何时小雅也进了门,很快点亮了烛火,寝殿内陡然恢复光亮。
莫紫嫣正要开口问话,看到小雅接过亚父手中的菜盘,又一一摆放在桌几上,便明白了她是与亚父一起等在门外的。
准备好碗箸,倒出了两盏酒,待二人落座,小雅便躬身退了出去。
“哭痛快了?”亚父看了她一眼揶揄道。
“哪有。”莫紫嫣侧过身,用袖子遮了遮眼睛。
“咦,瞧这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亚父举起酒樽道:“倘若真能遮得住红肿的眼,遮得住心事吗?”
“唉……”不等莫紫嫣说话,亚父又长叹一声,道:“老夫真是不明白,你这傻丫头,明明心里不舍,却要这般委屈自己,成全别人?这般不分彼此,将自己所爱拱手相让,人家未必感激你分毫呦。”
“我并非需要人家感激。”莫紫嫣淡淡道。
亚父自饮一樽,问道:“难不成是效仿‘娥皇女英’?”
莫紫嫣摇头不语,却是泫然欲泪。
“好好好,老夫不问了。人老咯,不懂你们年轻人之间的爱兮恨兮。丫头陪老夫喝几樽,如何?”亚父端起另一支酒樽,放在紫嫣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