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停,连日的积雪却足以淹没人的大腿,若不是士兵们每日轮番上阵,清扫楚营内的积雪,此刻根本不可能有落脚之地。
南面,楚军大营内,刚刚用过晚膳的将士们,都在八、九成堆的围在一起生火取暖。
一身黄金铠甲的男子,掩不住天生的王者之气,正遥望着皓月星河,悠悠地吹着手中那管玉屏箫。
胧月美如水,苍雪白无暇。
圣洁的月光下,那王者的龙章凤姿,显得尤为夺目。
纵是那凝眸沉思,纵是那轻轻垂首,纵是那唇角轻扬……
一颦一动,真乃是天作之雄魅,绝代之风华!
箫声清远悠悠,听得人越发沉醉,不知那吹箫的王者,可是在向何处、何人寄托着浓浓的相思。
“大王可是想家了?”一身银色铠甲将军装扮的男人,缓缓地走近王者,递上一壶烧酒,怨怨道:“唉,眼看就要攻下城阳了,这场大雪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闻声,王者收起玉箫,接过烧酒大抿了一口,随之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顿时觉得暖和了起来:“子期,我们出来多久了?”
“五个多月了。”虞子期道。
“五个多月……”王者摇头轻笑:“呵,还真让亚父和嫣儿说中了。”
虞子期好奇道:“丞相和夫人?他们说什么?”
“呼……”想到他的女人,和他的亚父,王者的面上不禁浮上自豪之色。
他长呼出一口气,热气在冷风中冒出一缕白烟,他勾唇笑道:“他们说——‘齐人难缠’,让孤王莫要与齐人纠缠。”
“大王放心,齐人早已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虞子期遥望着对面的城楼,城楼上的火把攒动,能依稀看到高垒的城墙上片片斑驳的血渍。
“嗯,孤王本也以为收拾齐人,半载足矣。可是你瞧,天公如此不作美,仿佛是要救下这奄奄一息的田氏?”王者耸了耸肩,指着对面齐人城楼的方向,继续道:“齐人终究不比秦人。这一点,孤王还真倒佩服秦人,秦人的字典里,永远没有‘退缩’!倒很合孤王的胃口!可齐人不同,齐人就像是捉迷藏,你打,他就跑;你走,他就回来!”
他说罢,回望了眼四周各自围坐取火的将士们,淡淡道:“将士们出来多日,也都想家了,但愿龙且和季布,能截断田横的后路!”
“大王放心,平原的百姓杀了田荣,看来就连齐国人自己,也早已恨透了他们田氏。大王和丞相不是常说吗?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田氏那帮龟孙子,在齐地早已丧尽民心。”虞子期道。
这也是项羽分封的意义所在,齐国田氏一族并不得民心,一旦收复齐国,划归楚土,天下归一将迈进大的一步;他当初的裂土封侯的意义也将真正实现,进而一步步统一天下。
“哈哈!那可不是孤王说的,是嫣儿和亚父说的!”那朗朗笑声,让王者的黑眸中,再次绽放出不一样的光彩。
他总是三句话不离他的‘嫣儿’,这让虞子期实在很心疼自己的妹妹。
“大王,您穿着这身黄金甲,实在是神武!跟大王真乃绝配!”虞子期有意叉开了话题。
“虞姬将孤王的银甲收了起来,孤王不想扫了她一片心意,只是这黄金甲虽威武,可孤王还是习惯了那身旧甲。”项羽浅笑道:“它就像是朋友,穿得久了,也就有了感情。”
“妹妹就是这样,她是爱大王爱到不知如何是好!”虞子期哈哈一笑,旋即从铠甲里摸出一张羊皮,笑呵呵地道:“这不,前日末将收到她的来信,满口都是在问大王可好?对末将叮嘱这个,托付那个,却全然不关心我这个哥哥。唉,总之啊,就是让末将好好照顾大王。”
王者闻言,却挪开了视线,默然抿唇。
“嗯……嗯……”沉默少顷后,他轻咳几声,始终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了回去,生生说不出口。
“大王?大王可是有什么话,要末将代为转告妹妹吗?”虞子期见项羽没有要接他手中信函的意思,便又重新装了起来,依旧笑着道:“没关系,大王尽管说,末将必然一字不漏的转述,这丫头一颗心啊,就惦记着您呢。”
“子期……”项羽终于打断了虞子期的话,手搭上他的肩膀:“子期,你不单是我楚国战场上以一敌万的猛将,在孤王心里,你更是我兄弟!有些话,孤王很早以前就想说,可是每次却都不知如何开口?今日,你既问我,我索性如实相告。”
项羽举起酒壶,咕咚咕咚喝了多半瓶,眼睛辣得闭了半响。
缓了缓心绪,他才缓缓道:“嫣儿和虞姬,情同姐妹,她知道虞姬对我的心意,便想着能撮合我们。孤王……也曾为了如她们所愿,试着去接受虞姬。”
顿了顿,他继续道:“可这,感/□□……实在心不从身。孤王实在不想去伤害两个这么好的女子,你明白吗?”
“末将不明白!”虞子期的语气有些僵硬:“大王,是觉得虞姬哪里不好?”
“不不,当然不是!”项羽摆了摆手:“虞姬……她美丽、善良、温柔,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好女人。”
“那大王为何不喜欢她?”虞子期直截了当地道:“大王,实不相瞒,这几年,末将一直对妹妹心存愧疚。我总觉得,是我耽误了她,没有让她早些与大王相识。”
他郑重地看向项羽,终于问出了憋在心中几年的话:“是不是,如果当年,大王先认识的是虞姬,所爱之人,就会是她?”
项羽怔然。
这个问题,怎么与那日寿宴后,紫嫣所说的话如出一辙?当日她说“如果没有我,大王和虞儿本该是一对”,那时他气得火冒三丈,根本无法去思考她的话。
可是后来,静下心思,他也问过自己相同的问题。
尤其是在与虞姬大婚后,尤其在他出征齐国后。他每日脑海中,所浮现出的那个女子身影,那唯一的身影,更坚定了他心中的答案。
“子期,这个问题,嫣儿曾经问过孤王,孤王也曾经问过自己。但是今日,孤王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我对嫣儿的感情。”项羽抬眸望着漫天星斗,缓缓道:“子期,你相信一见倾心吗?”
“一见……倾心……”虞子期一字一字艰涩地重复着。
“嗯……”项羽点了点头,沉声道:“初识嫣儿的时候,孤王正被秦兵追赶,一个不小心却被她撞入怀中,而她却以为那些人是刘邦派来抓她的。她向我求救时,我第一次看到了那双茫然无助的眼睛,在对我发出求救的目光时,却是那般的信任。正是那一眼,让我有了想要保护她的冲动。而后不知为什么,自那日分别之后,她的样子便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回忆起当年种种,他的面上不觉间已浮起温暖的笑容:“我曾经祈祷上苍,希望能再见到她。后来,我竟真的又再次遇到了她。这大概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吧?嫣儿,她是第一个走进我心灵的女子。没有原因,你就是愿意将所有的快乐,与她分享。”
“……”
项羽的这些话,让虞子期无言以对。
“这个傻丫头,她看似外表坚强,可是内心却敏感柔弱;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心里承担着不足为人道的巨大压力,让你总忍不住去呵护她,不忍心加诸一丝一毫的伤害。”他的声音渐渐感伤,却是字字句句都交织着对那个女子浓浓的爱。
项羽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另一半的心事,他并不想与任何人分享。
如果遇到一个女子,她——
善良,清纯,柔弱,娇美,聪慧,优雅,高贵,妩媚……
她充满了诱惑,却又自律矜持;有时咄咄逼人,有时柔情似水,有时脆弱敏感,有时万般风情,有时刁蛮任性,有时体贴温情,有时,又聪慧透彻……
头脑中仿佛所有的词语都不够用来形容她的好,让他常常觉得,他明明娶的是一个人,却又好像娶尽了世上所有的女子。那份爱,无关容貌,无关出身,无关所有能附加之上的一切;没有原因,没有企图,亦没有动机。
这个女子,近乎满足了他对爱情所有的幻想。是她,无数次温暖了他梦中的冰凉,爱一个人,不正是心底的那份动容吗?
“她,是我魂之所依。”项羽昂首道。
项羽一席话,让虞子期的心口犹如压了巨石一般沉重,二人静默无言。
皓色千里澄辉,遥望着南方那片寂静的星空,那是家的方向,不知在那片夜空之下,彼此最挂念的人儿,是否安好?
隐在虞子期心中多年的秘密,也渐渐清晰起来……
十九年前的那个雨夜,他的父亲抱着一个不满两岁的女娃匆匆归来,女娃哇哇的啼哭声,吵醒了熟睡中的男孩。父亲想尽各种办法依然哄不平她的哭声,小男孩便冒雨出屋,折下院中一根树枝,在女娃面前以树枝做剑,轻快地舞了起来。
没想到,女娃竟然破涕为笑,咯咯得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