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不存妄想,是因为她自觉身份卑微,根本配不上如钟离将军这般完美又高贵的男子。也因为对她来说,报恩比自己的终身大事更重要。可她不明白,身为楚国左司马的钟离昧,高贵如斯,为何也如她一般不能与心爱之人共结连理?
“这世上,还有将军配不起的姑娘?”小雅疑惑的双眼睁得浑圆。
钟离昧遥望着东南墨空,不知道那女子和军师此刻到了哪里?
他温润的声音轻启:“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当配世上最完美的男子!”
“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在小雅看来,唯有她们家夫人,最配得上这个词。而那世上最完美的男子,小雅心中,只觉得钟离昧当配。
想到夫人,小雅心里涌起一阵难过:“将军,您说夫人还会回来吗?”
“会,一定会。”钟离昧坚定地点头。
“将军此话当真?”小雅道。
“嗯,我看得出,大王在夫人走的那日,其实就已经后悔了。”钟离昧道。
那日他将同心环交还大王的时候,看到他写的六个字,后来那张绢帛被大王扔了,他却偷偷捡回来收藏。
小雅努努嘴,语气中有些抱怨:“奴觉得大王没有我们家夫人大度,夫人可以为了大王与虞夫人共事一夫。她为大王付出那么多,真搞不懂,大王为何不谅解夫人?”
小雅没有经历过刻骨的感情,她不会明白,如项羽那般将爱情视作为“信仰”的男人,面对心爱女子时的那份看重。天下事,没有什么能难住他,然感□□,却能把他搞得心智错乱,以至于在迷乱之时,无法冷静地思考,才至真伪错乱。
对他来说,可以将所有的爱,毫无保留地付出给一个女子,亦可以无欲无求地舍弃除她之外的天下女子。
却正是因为——心底的那份执念。
“大王,他要的不是……”
“昧将军。”虞姬轻柔中带着一丝欢喜的声音,打断了钟离昧正欲出口的话。
“我去你帐中找你,侍卫说你近日这个时辰,都在此处教小雅练功。”虞姬道。
“见过虞夫人。”钟离昧拱手问安。
“奴婢见过夫人。”小雅躬身请安,在紫嫣面前她不用自称奴婢,但是在虞姬面前,小雅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夫人可是有事找末将吗?”钟离昧问道。
自打昨日那番话,让虞姬领悟出了项羽的心思后,今日一整天她都在权衡此事,终于决定自作主张来找钟离昧,请他去追回姐姐和亚父。
虞姬把这个决定说出来,小雅和钟离昧登时如释重负,小雅更是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末将领命,这就去追夫人!”钟离昧抱拳回道。
“将军,您真神了!”小雅依然兴奋的手舞足蹈,在她心中,钟离昧的形象更加高大了,不仅英俊威武,而且就连预言,也跟夫人一样准。
钟离昧摸了摸小雅的头:“傻姑娘。”
是夜,钟离昧带了两名随从,连夜上路。
夜半三更。
亚父从床榻上爬起来,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明白难再返回荥阳,他披着外袍,立定在窗前,将这些年的事情一件件在脑海中捋顺。
他决定把心中的话写下来,让紫嫣带回给项羽。
为不吵醒隔壁房间的紫嫣,他强忍剧烈的咳痛,每每忍不住时,他便用绢帕捂口。
他在长白帛上艰难地写下:
【羽儿,老夫自知糟粕之躯,将不久于黄土之下。未能亲眼看到你完成灭汉一统的霸业,留下你孤军奋战,实难所愿。
写下此信,愿能在油烬灯枯之时,向你致以最深地歉意。
老夫曾有疑于嫣儿丫头的惊世之智,如今方得知,她来自于两千多年后的未来世界。
这虽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老夫更不知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但我相信,嫣儿的话绝非戏言。
人无法预知‘未来’,但先人所经历的历史,却只有‘未来人’方能知晓,这便是丫头每每言出必中的原因。
为了你,她辗转来到这个时代,对你的一片情深,羽儿切莫相负。
从她告知老夫的“未来之事”,老夫万分悔矣,原来老夫才是大错铸成的始作俑者。
张良,韩信,陈平皆是怀有旷世之才的天下能士,却因老夫的自命不凡、狂妄自大,不曾发现他们的才能,最终令你失去他们。而今,却正是他们,成就了今日的刘邦。
老夫罪责难当,然悔之晚矣。
人之将死,才明白吾不过一介庸人尔。
然老夫相信,上天让嫣儿丫头来到我们的时代,必有其因。
老夫死后,愿丫头能辅助你成就天下霸业。
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合抱之木,生于毫末。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羽儿,黄天焉负苦心人?当年你能以四万之军破釜沉舟,灭秦而霸天下;
以三万之骑,驱汉而救彭城;
他日,你定能再续神话,灭汉而大一统!
亚父会在九泉之下,看着你实现霸业的那一天——
让我大楚的旗帜,插遍天下的每一座城池。】
亚父用尽最后的力气,写完了这封信,他将对项羽未尽的爱,倾诉于字里行间,也为莫紫嫣能回到他身边,将身世告知,铺好最平坦的路。
他又取出另一张白帛,一字一句地写下:
【丫头,人终一死,莫为老夫难过。
老夫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守护着你们,只要你和羽儿好,亚父亦能含笑九泉。
回到羽儿身边。】
待一切交代完毕,范增踉跄着身子回到榻上,为自己盖好了被子,静静地躺下。
“楚楚……我们终于可以团聚了。”
……
晨光透过窗格,落在莫紫嫣的面上,她缓缓睁开双眸。
简单收拾好妆容,她猛然意识到,昨夜亚父竟是一声未咳,便急匆匆直去亚父的客房。
许久,门内无人应声,莫紫嫣急忙推门而入。
淡淡的血腥味扑鼻,案几上整齐摆放着两张绢帛。
再往里去,一束和煦的光,笼住榻上的老人,面色安详。
莫紫嫣的心,骤然一抽,所有不好的预感瞬间占满了思绪。
她一步一步,缓缓朝着床榻走去,口中轻唤:“亚……父?”
老人无应声。
“亚……父?”她抬高声调,再次试探着唤道,依然默无声息。
她伸手去触碰老人的鼻息,冰凉无息。
她呼吸一窒,在一瞬间的惊怔后,才反应过来一切,只是她不敢相信,昨日还与她约定今早回彭城的亚父,此刻却……
莫紫嫣用力摇着老人家的身子,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呼唤着:“亚……父……亚……父!”
不知唤了多少声,当那个睡得如此安详的老人,再也无法像往日那样回答他一声“丫头”的时候,莫紫嫣终于明白:
她的亚父——去了。
枕边的绢帕上染满了血渍,那血腥与老人安详的面色极不和谐,莫紫嫣这才知道,亚父是用绢帛一次次闷声压下剧烈地咳嗽,只是为了不惊醒她,只是为了不让她目睹他离开的一幕。
她悲痛地将亚父的遗书收好。
从朝阳到落日,她一直陪伴在老人身旁,为他擦拭面容,为他换了衣装。
范增,这个历史上著名的一代谋士,就这样带着他的遗憾,和对项羽、紫嫣以及对楚国未完的爱,走完了他的一生。
……
马夫另雇来几个人和一辆马车,将亚父的遗体抬入灵柩,准备送往彭城安葬。
迎风吹过,女子头上白巾飘起,那一袭月白色的孝衣,掩饰不住面上幽冷的伤。
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叫她“丫头”;
不会有人被触怒时,不悦地拍向她的头;
不会有人口是心非,明明疼她如命,却总用严厉的口吻训斥她;
不会有人说她效仿娥皇女英是有多“傻”;
不会有人吃到她做的鸡子糕、烤鸡,都会觉得那般幸福;
不会有人跟她斗嘴,嫌弃她每每强迫他在饭前净手;
不会有人毫无保留地付出信任,永远做她最牢固的保/护/伞——
就像七年前,河边垂钓的那日初遇,他只因担心她容颜俏丽,会遭遇坏人,而选择收留她这个包袱。
而这个包袱一旦背上,便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