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十二年(公元前195年)五月,太子刘盈即位为大汉皇帝,史称“汉惠帝”。
莫紫嫣顺理成章,成为了大汉皇朝的第一位皇太后。只不过,她的名字已非世人所知的那个。
少年帝王独自上朝的第一日,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大赦天下”。
这当然是太后的提议,只是大汉的太后,没有想到她刚刚登基的儿子,却是借着这道“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的旨意,命廷尉府赦免戚懿的罪状。
廷尉府收到新帝旨意,觉得此事很难办,下了朝议之后,便直入长乐宫向太后汇报此事。
大汉太后心痛地蹙眉: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理应赦免一些犯人,广施皇恩。
可是她的儿子,却赦免了她好不容易扳倒的宿敌。
以戚懿之罪,本该是廷尉府审理之后,执行死刑。刘盈的赦免,却将她所有的罪都免除了。
现在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们母子,莫紫嫣自然不能将皇帝下的第一道旨意,就这么废去,让人看笑柄。
但是死罪被免,活罪难赦。大汉太后遂命人把戚懿从掖庭狱带出来,转而囚禁在永巷,贬为奴。
这件事情并没有瞒过刘盈多久,在他得知戚懿被打入永巷冷宫时,发疯似地跑向冷宫。
站在永巷口的少年,远远可见一身囚服的女人,正拿着舂米杵,在米缸里费力地砸着谷子。
那女囚一边舂米,一边凄声唱着:“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隔冷宫中,当谁使告汝……”
“戚姨娘……”少年缓缓地叫出口。
戚懿握着舂米杵的手一顿,急迫回过头去,却见一身黑色帝服的少年帝王,面色沉重的,正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盈……不不,是陛下。”戚夫人赶忙跪下请安。
刘盈屏退左右侍从,快步上前,一把扶起戚夫人,并扔掉她手中的木杵:“走,朕带姨娘去见母后。”
“不不,陛下……”戚懿反握住他的胳臂,从前那双娇美的手,因被贬为奴隶后做着浓重的粗活,也已显粗糙。
戚懿声泪俱下地道:“你还愿意来看姨娘,愿意认姨娘,姨娘就已经很知足了……”
“姨娘……”
善良的少年,从小就是知恩图报的孩子。从他有记忆以来,她亲生的母亲陪伴他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足半年,却是眼前的这个女人给他吃了人生第一只鸡腿。他清楚的记得,在母后搂着他入睡的那个夜晚,曾答应他不会抛弃和离开他,可是第二日她却消失了,一走就是三年。
而又是眼前这个女人,在那三年中,照顾自己的生活,陪他上皇室学堂,检阅他的功课;他病了,她就一直在旁边照顾,直到累倒床榻。
母后生了他,却不曾爱过他,他对“母爱”的更多定义,都来自于这个“戚姨娘”。
然而,这个还是孩子的少年帝王,他不会知道,她亲生的母亲曾经历过怎样的九死一生?才能保住他今日的安虞。为了保护他,当初才答应了陈平的提议,而将他送到戚夫人的身边,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活下来。
而为了讨好他的父皇,戚懿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掩人耳目。
可是年少的孩子,并不懂得分辨这一切。
如今看到戚夫人这般惨状,善良的孩子,忍不住悲伤落泪。
戚懿用袖子蘸拭着刘盈脸上的泪痕:“孩子,你父皇出殡那日,姨娘并非是要如意跟你争夺储君之位,是你父皇告诉姨娘,皇后有野心,她只会毁了你父皇的江山。姨娘只想保住你父皇辛苦创下的万世基业,保护好你和你弟弟,你能谅解姨娘的苦衷吗?”
“姨娘说得可是当真?父皇真的要废了我母后?”刘盈不可置信地摇着戚懿的手臂,问道:“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戚懿迟疑半响,方道:“因为你母后曾是西楚霸王项羽的王后。她当年抛弃你,离开皇宫三年,就是为了给项羽守灵;你父皇要废掉她,也是因为她去了楚国。”
“姨娘,你说什么?”
少年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有些颤抖,诧然的表情实在难以置信,然而心底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一切,似乎都是真的。
戚懿谨慎地望着四下,确认无人,才将莫紫嫣从前的“一切”都告诉了刘盈,之后又补充道:“千真万确,关于废后这件事陈平和张英都可以作证,不信你可以去问张英,他跟随你父皇多年,最是忠心。”
当少年帝王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这深宫之中,都没有人会重视和在乎他这个“太子”;
当那个小小的他,面对身世被怀疑的奇耻大辱,而必须经历“滴血验亲”,以证明他是先帝所出的刘氏子孙;
当他终于明白,他的母后之所以不爱他,竟是因为她曾经是他父皇“仇人的王后”时……
木然的少年缓缓道出一句话:“姨娘你放心,朕一定会救你出去,会拼死保护你。”
“孩子,有你这句话,姨娘死也瞑目了,你母后一直嫉恨于我,又怎么会放我出去呢?”戚夫人已显粗糙的泛着枯黄的手,扶上少年白皙的俊颜:“姨娘知道你心地纯善,若还记得姨娘这么多年对你的好,姨娘只求你能下旨把我逐出宫,做个平民百姓吧。”
“好,朕回去就下旨。”刘盈道。
戚懿看着刘盈的身影走出永巷的那一刻,唇角勾起冷笑。
只要出去,只要她能出去,一切都有机会重来。如意的赵王之位,并未被废黜,她跟如意回到封地,总有一天能讨回今日失去的一切。
少年提着一口气,从永巷走到未央宫的路,竟是从未有过的漫长,他紧紧地攥起小小的拳头。不允许任何侍从靠近,直到回到未央宫的寝殿,他一拳打在了宫殿的金柱之上。
“哗啦……”
黑色的冠冕被重重扔在地上,宣室殿中的内侍闻声而至,刚上前两步想要捡起冠冕,却被少年帝王暴喝一声:“滚!”
内侍连滚带爬地出了宣室殿。
高挺的鼻梁之上,少年原本清秀温和的眉眼,泛着赤色的光,白皙俊俏的脸上愁容不展,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带着倔强与不干的愤怒。
时至今日,他终于看清楚,也想明白这一切!也终于知道,他的母后为什么从来不爱他!
“来人,传张英!”
少年帝王的声音听不出悲喜,但在躬身而入的小内侍听来,却让人心生悚意:“回禀陛下,张总管已经消失了半月有余。”
“什么?”刘盈忽地站起,沉声道:“那如今的总管是谁?”
“是太后身边的总管,王福栓。”小内侍恭谨回道。
少年缓缓地眯眸:张英,难道是被母后灭口了吗……
少年木然站了许久,在内侍再三的轻唤下,才渐渐收回神思。他缓缓地坐下,看上去是那般沉重,这是服侍少年三载多的小内侍第一次看到,曾经温和如玉的小太子,原本忧郁的眼神,不知为何,在这一刻看上去波涛汹涌。
太子仿佛在这一刻,突然就长大了……
长乐宫,椒房殿内。
莫紫嫣正怀抱着西西,耐心地将肉末粥喂给它。
西西已经十五岁了,在犬类中,已经算是老龄了,不能吃硬的东西,最近牙口不好,只能吃些流食。
刘盈进殿,躬身请安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莫紫嫣看了他一眼,莞尔淡淡一笑,示意他坐下。
刘盈便坐到了莫紫嫣身侧的位置,隔着案几,缓缓开口道:“儿臣听闻母后将戚姨娘关在永巷,贬为奴。”
怎知他话还未说完,莫紫嫣就打断道:“她不是你姨娘。”
少年一愣,旋即改口道:“母后,戚夫人毕竟抚养过孩儿,如今儿臣登基,大赦天下,就请母后看在儿臣的份上,饶恕她吧。”
大汉太后并未抬眼,依然用玉勺盛了粥,送到西西嘴边:“盈儿,你如今已是一国之君,要学会看透本质,不要总被外表的假象所迷惑。”
“母后,儿臣了解她,您不在的这几年,她一直待儿臣很好,嘘寒问暖……”
刘盈的话再次因了“咣当”一声,戛然而止。
只见女人重重将勺子扔在了碗里,又挥手示意侍婢将西西抱下去。
“你到底是来向哀家请安,还是为你的戚姨娘来求情的?!”
小雅闻声而至,见夫人面色不悦,朝少年使了个眼色,便上前为紫嫣斟上热茶:“娘娘,今儿天气好,小雅陪您出去走走吧。”
“嗯。”莫紫嫣淡淡应声,正欲起身外出。
少年却不肯罢休,追在后面连连道:“母后,儿臣既已是一国之君,那儿臣就以皇帝身份,请母后将戚夫人放出冷宫,让她出宫做个平民百姓吧。”
“放肆!”莫紫嫣的心凉了一地,怒声回身:“你是以你皇帝的身份,在跟哀家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