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之后,刘盈再不过问任何国事,他彻底放弃了朝政,并且写下一封亲笔奏简,派人呈交太后:“儿臣无能,从今以后,天下大事,但凭太后决断。”
宣室殿的皇帝寝殿,渐渐成了整个大汉皇宫最奢靡享乐的地方。
多少个深夜,大汉太后无心睡眠,默默地站在未央宫的宣室殿外,静静地看着帝王寝殿的灯火大盛,歌声嘹亮。
她在冰天雪地里,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直到全身冰凉、手脚麻木依然不肯离去。而那殿中通明的烛火,竟是彻夜不熄。少年帝王终日过着日夜颠倒、酒肉不离的日子。
无声的悲戚,蔓延上无边的夜色,那个握柄天下江山的女人,却终于倒在了她唯一的骨肉点入的死穴中。
……
这之后的某一天,大汉太后突然下令,将当年戚懿被杀一案的案件重审。
事发的当晚,莫紫嫣赶到东永巷时,法医官和第一时间到达现场的人说,戚懿的尸体是被凶手装在麻袋里的,所以她的推理是:当时凶手必然是想将尸体带出宫去毁尸灭迹。
然而当初,她曾怀疑的那些人全都在宫中,不是任职就是处理公务,总之这些人都有留在宫中的理由。谁的动机最大,实在不好判定。
她本是想以“案件重审”来逼迫真正的杀人凶手现身。故而,她特意放出风去,说是收到了密信,指明“戚懿死的当晚,有人曾经看到过一个人影从东永巷背着麻袋出去,而那人却绝对不是燕辰”。
按照常理来说,无论谁是杀人凶手,在得知太后得到密信的消息,都会开始一些动作,要么想着偷密信,要么会在其他地方下手。
可是奇怪的是,整整一个月下来,皇宫出奇的平静。
陈平被宣入椒房殿的时候,一身紫色华服的女人,正出神地望着窗外。她优柔的背影看上去十分消瘦,更带着几分消寂的清冷,却又有着超于常人的坚强。
认识她这么多年,陈平很少看到女人有这样地失神。他眼中的女人,仿佛永远精神集中,永远不会让人抓到任何把柄。
他曾经不明白,是什么力量能支撑着一个外表柔美、眼眸似水一般沉静清明的女子,支撑她这般坚强,能够站在男人掌控的天下之巅。
是爱,是恨?是智慧?是美色,还是权利的诱惑?
后来,他才知道,绝不仅仅是其中的任何一个原因,而究竟是什么,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的答案。
可是今日,直到他的脚步缓缓地靠近她,直到他拱手请安,她才一瞬间猛然地回过神思。
她确实是出神了。
“平身吧。”
女人缓缓地回过身子,淡淡地看了陈平一眼,便走回到御案后的主座上:“戚懿的案子,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吗?”
“回太后,”陈平微微颌首道:“廷尉府始终说此事是燕辰所为,所有证据皆指向燕辰,怕是没有翻案的可能。况且,燕辰已经认罪,臣以为……”
“丞相,”莫紫嫣倏然打断了陈平的话,看着他,沉声道:“你就不觉得身为丞相,你该好好地整顿廷尉府这种‘屈打成招’的不正之风吗?”
“微臣,”陈平一愣:“微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你素来心思缜密,你告诉哀家,有谁杀了人之后,会留在凶案现场?你觉得燕辰就那么傻吗?”莫紫嫣道。
“臣愚钝。”陈平道。
“别跟哀家装糊涂。”莫紫嫣沉声道:“你是一国丞相,这件事情你有尽多大心,有没有彻底去查,哀家都看在眼里。”
“呵呵……”陈平闻言苦涩一笑,平淡地颌首:“在娘娘心里,臣一直是这么卑鄙的吧?可是臣虽卑鄙,无所不用其极,却也有心中唯一想要去守护的人。”
莫紫嫣微微抬眸,凝视着陈平:“你想说什么?”
“臣这一生,都攻于心计,算计着所有人,却唯独不曾算计过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
陈平的目光,垂落在地面清冷的石板上,声音很沉很静,然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石子一般在女人的心里投下了一层一层的涟漪:“臣做不了她的项王,给不了项王能给她的那份刻骨铭心;亦做不了先帝,不能给她世间至高无上的权利和富贵荣华;然而,臣唯一能给的,就是尽我所能的保护她!”
“住口!”
“从她,”陈平突然抬眸,定定地凝视着面前的女人:“从她在成皋的大营,说出那句——‘你可愿保护我与盈儿’的时候,臣这一生就无怨无悔地陷了进去。”
“住口!”她倏地拍案而起。
男人的声音随之戛然而止,抬眸望着根本不与他对视的女人,她的呼吸起伏不定,却是在极力压制和平复自己的心绪。
久久……
她缓缓地摆手,而后沉声道:“出去。”
陈平立定了半响,才拱手转身离开,走到殿口的时候,他的脚步终是顿下,背着身子一字一顿地道:“不管在娘娘心里如何看待,臣却愿意为娘娘付出生命。娘娘可以质疑陈平的人性,但请不要质疑陈平对娘娘的一片忠心……”
当光亮的地板上,男人颀长的身影,终于一瞬间消失的时候,女人才沉重地坐下。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微妙。这么多年来,经历了事实的沧桑,她对每个人的判断,已经不仅仅是一件事、一句话。
她从楚国的项王夫人,无奈地登上大汉国至高的权利之巅,成为今日母仪天下的大汉女皇。可是,又有谁能看到,这背后的心酸与苦楚?
这样的万丈荣华,从来不是她心之所愿。
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与她的丈夫,寄一隅偏安,携一世不离。
而对于陈平,这么多年,她与他始终处在亦敌亦友,却又非敌非友的复杂关系中。
她不会忘记,是谁在鸿门宴上,换了刘邦和项伯的酒樽,救刘邦逃过了那一劫;
她不会忘记,是谁用毒辣的反间计,离间亚父与项王,害得亚父含恨而终,至死不瞑……
他虽不是她这半生流离、半生禁锢、半生痛苦的始作俑者,却绝对是她人生至此的最大推手。
然而……
若是没有他,她或许早已死在大汉皇宫的刀山火海中;
在最初失心疯的两年,也早已死于戚夫人的疯狂报复下;
死于灵安观云美人的阴谋算计下;
死于刘邦废后;
死于储君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