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那么大,嚎啕地吹开了所有的窗棂,帷幔一瞬间飞起,像是汹涌翻滚的海浪。
殿中的烛火被凄厉的风雨无情地熄灭,无数的火舞银蛇,将整个苍穹龟裂成大半大半的碎片。
黑暗中,女人坐在冰冷的榻上,怀抱着俊美的少年的脸,她轻轻地拍打着,滚滚的眼泪泛滥而下,她一遍一遍地唤着孩子的名字:“盈儿,盈儿,你在跟母后闹着玩儿是不是?不许装睡,不许跟母后玩笑,不许骗母后,盈儿你快起来……”
“好盈儿,盈儿你醒过来,母后以后再也不骂你了,母后会好好爱你,永远陪着你,你醒过来啊……”
“盈儿,你不是喜欢母后抱着你吗?母后就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你睁开眼睛看看母后啊……”
女人一遍遍地呼喊着刘盈的名字,泪水模糊了视线,干疼的喉咙发出的破碎声音,好似风中残破的雪。可是任凭她怎样呼唤,即使她的喉咙都破了,声音都碎了,始终无法得到孩子的任何回应。
直到她拼命去点燃蜡烛,却发现怎么都点不着;
直到下人们为她点亮了整个大殿;
直到她发现,孩子再也听不到,再也再也听不到了;
直到太医和小雅满身雨水地冲了进来,跪在少年帝王的面前,太医探过天子的鼻息,手指突然不由控制地颤抖,最终对着大汉太后噗通跪地,颤声回禀道:“太后,皇上……皇上,驾崩了……”
一时间,未央宫所有的人跪在地上,震天的哭声像是翻滚的海浪,吞噬着暗夜的静寂。
“你胡说!”大汉太后一声暴怒,太医吓得全身匍匐,以头点地,整个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莫紫嫣站在床榻前,指着安静躺在榻上的刘盈道:“盈儿,快起来!母后生气了,快起来!”
“娘娘……”小雅惊怔地看着夫人,她的面色惨白,目光空洞的吓人。
莫紫嫣依然指着那具再也不会动的身体,下命道:“盈儿,你起来!起来!母后命令你起来!”
“娘娘……”小雅膝行爬到了莫紫嫣的身旁,紧紧抱住了她,悲恸地道:“娘娘,皇上已经去了,他已经去了……”
“小雅!”莫紫嫣凝眸俯视着抱着她的小雅,心痛又失望地摇着头:“连你也骗我?你快叫盈儿起来,他小时候最听你的话,你快让他起来啊!”
“娘娘,皇上他真的去了,娘娘您不要这样啊……”
“刘盈!你快起来,母后命你起来!”
“娘娘……”
“刘盈!母后命你起来!”
“嗡,嗡,嗡……”长钟缓缓地响起。
“皇上驾崩……”
“皇上驾崩……”
“皇上驾崩……”
一声一声刺耳的丧钟,从宣室殿一层一层地传出去,传遍了未央宫,传遍了整个大汉皇宫。
一时间,随着“天子驾崩”的噩耗陡然想起的哭嚎声,遍布着宣室殿内内外外,继而是整个未央宫,整个大汉皇宫的一片悲嚎之声。
漫天的风雨飘摇,大汉皇宫的哭嚎,竟是震耳欲聋地掩盖住天地间滚滚的雷声。
天地那般空旷,却仿佛没有一处地方可以令人呼吸,没有一个角落是安静的,仿佛天地都在哭,万物都在哭……
莫紫嫣怔怔然地回望着小雅,她想要告诉这些人不许哭,因为她的孩子只是睡着了。她想要证明只有她是对的!却看到,就连她最信任的小雅脸上都是滚滚的泪水,和伤心焦虑的神色。
“嗡!”得一声,女人好似失去了听力一般,一瞬间,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听不到哭声,听不到钟声,也听不到雷声,她只看到小雅的嘴巴张张合合;她看到太医颤抖的身体;她看到宣室殿外跪满的下人,全都跪着趴在地上,所有人的头都扣在地上。他们的身子在颤抖,漆黑而明亮的地砖上,蔓延出下人们一片一片的泪水……
风雨无情地洗刷着世间的炎凉,却夺走了她所有的知觉。
她的目光从所有人的身上收回,终于缓缓地回落在床榻上的少年身上,她突然开始惊怔地后退,一步一步地后退,直到眼前一片漆黑。
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
帝王出殡的那一日,大汉太后的眼底没有一丝泪痕。从前清澈灵动,装载了天下智慧的眸子,这一刻却晦暗无光,木然的近乎于滞纳。
丧钟缓缓地敲响,汉宫万里悲恸,皇宫之中一片素白,天下皆殇。
她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迈向天子的灵柩。
亲子离世,竟然这般无动于衷?一滴眼泪都没有?
一瞬间,所有热毒的目光,如瘟疫蔓延的速度,全部集中在她身上。满朝臣子带着惊讶、不解、畏惧、怀疑、惋惜,甚至是巨大的怨怒和愤然的拷问,全部落在她消寂的背影上。
最后,各式各样的目光,汇集成各式各样的版本。
有人说:惠帝非高祖皇帝亲生;
有人说:太后野心,是天下女人几千年来不曾见过的,所谓最毒妇人心,太后要的只是皇权!
有人说:太后执政多年,根本不想撒手大权,如今惠帝走了,她内心是高兴的,所以哭不出来;
有人说:儿子病逝发丧,母亲竟然无泪,这儿子或许根本就不是她生的;
有人说:也许皇上,就是被太后故意逼死的……
然而更多的人,心中忌惮的却是少年帝王就这么撒手江山,从此太后专权,这刘氏江山、汉家天下将完全落入女人之手,前景堪忧!
他们满心的担忧,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去担心那个一身白衣丧服的女子。
当丧礼结束,所有的臣子都各自退去,空旷而悲戚的灵殿,只余下了一个清瘦的身姿。
凄冷的弯月,像是森冷的匕首,为大汉的皇宫蒙上孤寂的苍白。
她以为,她的丈夫回来了,从此人生将会圆满,可是宿命的风,却无情地卷走了她的孩子。
大悲无泪,她的眼泪早已在几日之前的那个夜晚流干了,干涩的眼底,像是一片死灰。
外面又下雨了,仿佛她人生的每一次起伏,都是一场人间无情的风雨。
苍穹如深海浮沉,乌云好似野兽狰狞的口,残忍吞没了这世间一切的“爱”。
汉宫的风凛冽地吹着,像是无孔不入的魔鬼;风声好似地狱里冤魂地召唤;白色的长绫更像是黑白无常索命的手,一次次残忍地打在帝王的灵柩上。
那灵柩是上好的木,白烛的光在灵柩上投下一片一片的烛影,像是一面一面的镜子,好似人生几十年的缩影。
她仿佛看到了许多许多年以前,在彭城的霸王宫中,她便是在这样的大雨中失去了她与项王的孩子,也是她第一个孩子。彼时的她,痛心疾首,却无力留住亲生的骨肉。
而又是两年之后,在大雨中,她迎来了刘盈的生命。在成皋的那个雨夜,在知道自己怀了刘邦的孩子时,她那么恨,她要勒死这个孽种,甚至要与腹中的孩子同归于尽。最后,却仍然无力地看着他降临世间。
从此,她开始讨厌那个孩子,因为那是她一生的耻辱。
恍惚中,她突然又想起了钟离昧夜探汉营那一日,她为了救钟离昧,为了逼退陈平的搜查,两次将熟睡中的孩子掐醒,他哇哇地啼哭,搅得她烦躁不安、心神不宁。钟离昧走后,她脑海里却总是挥不去孩子身上被她掐出的青紫伤痕,心里有莫名地揪痛,所以她让小雅抱走了孩子,为他上了药。
在乌江,她决心一死,要与项王携手共赴黄泉。可是,刘邦突然抱着孩子出现,孩子哭的声音那般大,刘邦说“盈儿高热”,说要把孩子还给她。她明明知道刘邦卑鄙,他的话根本不可信,可是那一刻的她,却被骨肉天性牵绊住,她还是动摇了,她回了头。
她从来不惧生死,然而,她终究被这个孩子绊住了……
当她转身离开项王,去从陈平手里接过刘盈时,却亲眼目睹最爱的男人死在自己的面前。
项王为了她自刎乌江后,人人都说她疯了。可是她即便疯了,麻木的意识下,还是无法面对这个孩子……
也许,项王是对的,也许他才是最了解她的人,最能看透她的人。他一定是知道自己无法割舍骨肉,才让出了这天下江山。
那么多年,她拼命告诉自己:我不能爱这个孩子,我也一定不会爱上他!
可是,她却忘了,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骨和肉啊,那是割不断的血液,舍不掉的亲情啊,更是她生命的延续……
所以,她才会在乌江,鬼使神差般地回头;所以,她才会在入灵安观前,悄悄地去看孩子;所以,她才会同意陈平将刘盈交给戚夫人抚养,因为只有那样,才能保住这孩子在后宫平安地生存下去;回宫后,她才会为他去争储君之位;才会为他保住皇权;才会努力为他将大汉皇朝带人正轨;才会大封诸吕宗亲,激起满朝臣子的怒恨;才会在与项羽团聚后,又忍受分离,一起为这孩子稳固他未来的帝王江山路……
她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不知不觉付出了看似冷漠,却从没有真正停止过一刻的“母爱”!
她为她的孩子,铺了一条平坦的“帝王江山路”,布了一局深远的棋盘,那是一盘永远都不会输的棋。她想,即便刘盈不肯见她,即便孩子误会着她,可等她和燕辰走了之后,孩子只要按照她留下的轨迹去执行,按照拟好的棋盘去下每一颗子,这天下的棋盘,就永远不会输。
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然而,她算尽了天下的布局,却没有算尽未来接管棋盘的那只手,早已远离她到天地的彼岸……
帝王的宝座冷如冰刀,她拼劲全力地坐上去,是因为将来继承这个宝座的,是她亲生的儿子。
在这烽火燎天的乱世,她亲手开启了大汉江山的盛世皇朝,缔造了东方大国的风云画卷。然而,宿命的风,终是将长乐与未央,残忍地吹散,又永久地隔离。就像天与地,永远不会重合。
她的目光好似穿过了盖棺的灵柩,看到了棺灵中孩子的脸。
“盈……儿,若是没有你,母后争这天下,何用?”
汉惠帝七年八月,戊寅日。
年轻的帝王,崩于未央宫,谥号孝惠皇帝。
九月辛丑日,葬于安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