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不犹豫的去做第一步,去把不动明王的一鼻一眼都记在脑海里,以便以后我要是经受不住这苦痛折磨时还能靠那张充斥着杀伐的脸维持下去。但是,在我都准备妥当之后,我小心翼翼地起身去到摆放不动明王的厅堂。恰好在屋外我遇到了竹木。
是恰好吗?我开始以为是的。直到修吾用那种眼光在我身上寻探时,我感觉自己固守的秘密差一点就暴露开了,好在他那最后一句话没把我悬着的心直接摔在地上。但我仍是发自内心的后怕,庆幸自己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表露出来。
今井在怀疑我们,或者监视我们。
我放弃了继续到厅堂去,小心的和竹木作别之后,心悸的回到了禅房,因为我没琢磨透竹木到底有没有看出什么。
回到禅房我更加的害怕,死寂的环境让我身上冷汗直流,害怕修吾真的看出了些什么,一想到可能会这样,眼前就会浮现杀生那张枯瘦的脸,心紧接着将全身绷的僵硬,在突起的呼噜声响起的那一刻止不住的颤动,印上月光的地面失去了天生的维和感,一并让我恐惧。在那一刻,我脆弱到只能依托着微微来袭的冷风保持理智,脑海却还是逃不开陷入一片灰暗。我其实也明白,这都是因为我自己太过于紧张和不安,其实恐惧的是我一无所有,同伴,消息,还有最重要是,信任和认可。
我不知道我在什么时候睡了过去,但我知道惊醒我的仍是杀生那张冷峻的脸,这个时分仍是凌晨,我竟再没有一丝困意。醒来后又开始慌张,但使命让我不得不抑制这种怯弱,我便开始盘算自己该如何去避免这场莫名的灾难,并且快速取得杀生的信任以及认可。我如愿以偿,但也从此我已不是我,因为就是这场劫数做的推手,让我染上了嗜血的魔性。
我们洗漱完毕后,杀生要求我们到佛堂集合。在做完了持刀式之后他吩咐所有人在午饭完毕后去山上活捉自己明日的练具,猕猴,并且在黄昏前必须归来。他在转身进去禅房之前,一字一字地吐出:
胆敢借此机会私自潜逃者,杀。
杀生那干瘦的身躯瞬时变得异常坚挺,惜字如金的他吐露出这么一句渗人心寒的冷酷忠告时,我看见好几个人变得有些局促不安,特别是松下。
杀生的确比我们想象的复杂。
我仅仅为了尽快让杀生认可我,确保使命无危,不惜用了一条命来卸去自己这无所谓有的担忧。不仅是这自认为的使命遮蔽我双眼的开始,而且也是我掉入真正深渊的开始。
故此,午饭之后我主动去找了松下,假装表现出强烈的合作欲望,希望他带我一起进山,因为他那壮硕的身体的确可以给人安全感。
松下是日本人,家乡在冲绳,他的身份没有竹木那样可以令他自豪。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青年,本来是要去参军的,但是恰逢今井在暗中收罗候选人,恰巧就选上了他。今井在一次冲突中看上了松下那壮硕且灵活的身体,不惜动用高价在松下的父母手中买下了松下。松下没有反抗,因为他以为跟随今井这么一个大臣和当兵应该没有差别,况且他还能为父母带来一笔不错的收入。
但现实就像一个巴掌,我们每看清一件事,就挨一记耳光。他在第一天见到杀生后,就明白了其中的区别,之后就心生厌恶,起了逃跑的心思。只是远方的父母是栓住他没有逃跑的绳线,而我做了这个剪断绳线的人,表象上让他逃了出去,其实暗地里又再给他套上了一根绳,让他成为了我的控偶,而不是现实。这很可笑,可在这样的生活里,我们谁又会把谁的生命当做是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呢?
在和松下结伴进山的路上,我一味的向他倒苦水,尽挑着说那些大富大贵的人的不是,但他都只是无奈的叹气,并不做多余的评论。之后我恰是时候的问他为什么要来这里,你可是日本人啊。
他眼中隐藏的一种希望在这一刻突然彻底熄灭,但是他还在强装着自己没有被这样的事实击垮。极度地为自己争辩“我也只是为了生存。”他同样不想被别人知道他的想法,在这样的世界里,除了自己谁也不要相信才是最保命的手段,所以他很明智的让自己保持冷静。
“你别骗自己了,你是在怕今井!”我表现的愤愤不满。
“一个只是为了吃饭而来的人能知道什么?”松下激动的扔下了套杆,直直地看着我。
“我们的命都不是自己的,别再妄想你那可怜的赤胆之心,他们可卖了你。”我气不过他说的这句话,这也是对我自己的一种无力维护,我何尝不是被自己“母亲”卖到这里的呢?只是我还有活着的理由,而他,被现实磨的已经剩下无几了。
“你不是日本人,永远不知道武士道的严肃。”松下萎靡的坐了下去。
“那你就该面对现实。”我已经开始放下了自己的打算,松下的话触动了我们共有的线,他有他的坚持,我也有我的使命。
“可我宁愿在战场上粉身碎骨,也不愿在地下活的像只老鼠,畏畏缩缩。”他的眼泪顺着他那坚毅的脸颊流了下来。他可能也发觉了我现在没有恶意,便直接表露了他的心思。
我完全放弃了对他的恶毒想法,我甚至真心的去宽慰他,因为我改变了策略,或许,他会是一个不错的伙伴。
“我们有时就不得不面对现实,冷水煮不了鸡蛋,在里面翻几个圈也熟不了的!”我希望他彻底了结在战场上马革裹尸的妄想,作为一个短暂的朋友的建议。
我转身准备捡起套杆,只是没想到松下突然打晕了我。
我醒来时看着那条看不见尽头的路,心中竟开始苦涩,松下,不知道你能在你希求的路上走多远,我这样问了自己之后,我立马又骂自己太天真,他怎么可能走的远。尽管他走了我希望他走的路,他也为了实现他所渴求的征战沙场做了努力,只是这个努力是用生命当做赌注。
我撂下了身上的伪装,也无心再去实施余下的计划,其实我已经做完了,剩下的我不做也会有人替我去的。
我猜的果然没错,杀生一直在某处等着我们中的人去入网。这场明面上是我们把猕猴当做了猎物,实际上是我们被杀生当成了猎物,他在这片区域内早就织好了蛛网,等着我们这些心怀不轨的猎物撞上去呢。
在我捉到教具回到寺院后,一切都得到了证实。我看见松下的身体被捆绑在一个木架上,却是完好无缺,可怕的是他被正对着厅堂的不动明王,嘴被堵着。松下那时是清醒的,但是没有做丝毫的挣扎。
看见我,他竟然笑了。
这笑意味着什么?
我琢磨不透,我也不敢靠近再跟他说话,因为我害怕杀生又在等着我去入网。我只是对他鞠了一弓,将教具关进了竹笼里,便急促的回到了禅房。
黄昏时,杀生敲响了禅音,要所有人到庭院集合。
气氛异常的压抑,暮春时节黄昏之后天气就开始急剧降温,冷风蠢蠢欲动,庭院四周的树叶被拨弄的沙沙做响,樱花被席卷着来到这里,闻不出香味的樱花在此时就像在歇斯底里地唱一首丧歌,落在头上,脸上,肩上,落在这些排立的人的心上。
杀生让每一个人都执刀面对松下,并用清酒在刀上清洗,清酒散开的热气从刀身上徐徐冒起,迎着昏黄的光线,刀身看起来异常的扭曲,从那面刀身上我似乎看见了不动明王就在上面持刀无情的杀戮。
杀生要求每一个人都必须在松下的身上砍下一刀,以牢记什么叫做规则。
杀生说完用他那支皮包骨的手指着我,“黄昏,你下第一刀。”他说的轻描淡写。
当我听到这话语时,我变得不知所措,脑袋里嗡嗡作响。虽然我原本便是想通过自愿站出来做刽子手,证明我的狂妄和企图,消除他对我的疑虑,而且还可以让他产生信任。但此时,我看着松下,无奈的垂着头,我在希望眼里流着的痛苦能被他看出来。
他再次笑了,这笑看起来太不真实了!因为在这里,一群流着无情的血的人面前,竟还会有人笑得那么坦荡,那么释然,这要是一种讽刺的话定然是一种柔情的讽刺。
就在冷风突然停止的那一刻,我才恍悟他的笑是在传达他要对我说话,话被风卷入了我的耳里,风咽呜着诉说,语气里包含了一种无尽的苍凉:
“了却我,黄昏君。”
杀生没有再做出任何指示,只是一言不发的站在高台上,以一副睥睨苍生的姿态并饶有兴趣的看一场戏,眼神里充满了戏虐。
我提刀直接击向松下的心脏。
松下在头低下的那一刻又笑了。
他笑的时候没有一丝风,但我在仔细听,他那无力的话语让我听得极其模糊,最终还是没有听懂。
这时风又吹了起来,吹走的是松下的灵魂,以及我被迫放下的良知。
我的手在刀刺入松木的那一刻就松开了,我提不起一点力气。软坐在那片地上,出神的看着那喷溅而出的血花,但我闻不出一点味道。任他沾染在我的头上,脸上,肩上,似乎也透过身体,染湿了我的那颗枯萎的心。
我分不清这是松下对我仇恨还是感谢。
杀生在那一刻竟破天荒地的哈哈大笑,也不吩咐站着的人该如何,直接转身离开了院庭,嘴里嘟哝着些我听不懂的话语。
其他人各怀心思的在松下的身上浅浅的留下了些划痕,也就陆续的离开了,只有修吾在离开的时候拍了拍我的肩膀,并投向了我以理解的目光。
我在那里坐了很久,身上的血由热变得冷,一块一块的在身上结痂,在头上,脸上,肩上,无不将这种冷血融入我的骨髓,也只有心上的那一片才能继续保持涌动了吧。
但当一切都归于平静后,一系列的问题冲击我,但我选择了往好的一方面看,可也正是这所谓的良知,引导我犯了最大的错误,并让我在后来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松木,你的第一次笑是笑我?还是笑樱花这么美,却没有味?或者是在笑这一群行尸走肉?
我想了很久很久,就这样一直不停的想这一个问题。
我在冷风中累的睡了过去,倚着这具冰冷的尸体,睡得格外安稳,夜里没有感到一点寒冷,也没有一点梦,一直到凌晨才醒来。朦胧中我看见有人在我起身后突然从边墙角迅速消失,我立马直追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杀生?也只有他才能拥有这般的本领。
之后,我将松木的尸体埋在了他打晕我的地方,将他对我的笑也一并埋了下去,我这样一个冷血的人不应受到如此温情的话,我也怕承受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