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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归人(二十七)(1 / 1)

城里的严诵心事重重的望着窗外的园林,假山上的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已经融化,露出精心修剪的盆景,那些古藤蔓细松针绿萝叶红豆子,更加苍翠欲滴,明艳夺目。

远处的四角亭向上翘起,靠椅上铺上了厚厚的坐垫,他的四个小妾趁着晴日,正打扮得花枝招展,扭着腰肢在斗俏。

他知道他最喜爱的段姨娘,定会穿上他特意吩咐为她裁剪的窄腰身的罗裙,妖妖娆娆的,故意咬着音儿气那几个。

当然,还有他已经老去的臃肿的夫人,板着脸儿,看着这四个争锋斗角。他一直没亏待她,该有的尊重他都会顾到,大儿子已托人放到了西都霍岩霍刺史的身边,做了侍卫。

孩子们都穿着厚厚的裘衣出来了,正由各人的仆从带着,在阳光下奔跑嬉闹。

隐隐约约传来的都是笑声。娇声的,清脆的,甚至做作的,他夫人的勉强的一两声,他都觉得可亲可爱。

但是,只要那人死了,这一切都会被安西府和上京那边的熊熊怒火烧为乌有。

上天入地,他只有死路一条。他的家人将会被除得干干净净,为那人殉葬。

来人先送入信牌,然后跟着人慢慢的进了里面,一路上尽是观赏之色。

“从外面乍一进来,只觉严府奇松异树,竹阁松轩,径铺彩石,槛凿雕栏;入室地龙温暖,鲜花开放,古玩古画,精致典雅,真与外面的肃杀萧瑟是天堂地狱之分。”来人声音尖细,神态间都是嘲弄。

严诵一见此人,吓了个半死,嘴巴呐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永贞帝李恒占领灵州前夕,此人奉永和帝之命来安西府宣旨。

当时上京的情况是越来越危急,南部又有两个藩镇举旗响应怀恩,胡羌是调兵遣将,明摆着会与怀恩南北夹击,上京的催兵的圣旨是一道又一道的过来。

只是永和帝遇到了一个比霍震霆和霍真更难缠的人物——霍昭智。

上京永和帝做梦也想不到新登王位不久的霍昭智会是这等人物。每次都恭恭敬敬的将钦差迎进来,该扯皮就扯皮,该哭穷就哭穷,该陪饭就陪饭,说到伤心处,该落泪就落泪,甚至“哭天喊地,撒泼打滚”:声明自己年幼,只是代多病的霍真临时看看“场子”。

“孤这王爷只是个台面罢了,哪里有什么实权?兵符在父王手里。”

只差一肚子苦水要倒了,唧唧歪歪个不停。

钦差要见霍真时,安西王霍昭智眼睛一眨,泪水就挂满了脸。

“陈大人,吾父已不能见风。如果大人坚持,自然不好阻拦。话说在前头,出了问题,大人要承担后果。”

“皆是人子,大人如此相迫,于心何忍?”

“吾父病重,大人如此咄咄逼一稚儿,是圣意乎?还是大人恶意而为?”

老天爷,左右侍卫就横眉竖目,不客气的请吓着了王爷的稚嫩心灵的“陈大人”出去了。

永和帝一怒之下,派了个比霍昭智更难缠的——令狐简!引经据典,上下三千年,力图让“不懂事”的霍昭智“懂事”起来。

令狐简学富五车,精通多国的语言和文字,曾是国子监的教授,又担任过典法官一职,平时一开口,蛮横的陈中旦都会抖三抖,生怕这老头拐着弯骂他,而他只有在哄堂大笑时才明白过来。

霍昭智一脸懵懂,任令狐简滔滔不绝了几天,还是一脸懵懂。

令狐简不放弃,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劝说这还不到十四的安西王。

霍昭智听烦了,也觉得论理论据,安西府绝对没人讲得过这老头,马上不客气了:“来人,钦差大人讲了几天,气都喘不过来了,好好帮钦差大人撸一下!”

令狐简一听后半句,马上两眼翻白,气真的喘不过来了。

以后只要令狐简开口,霍昭智便令“撸”人!

可怜的令狐简被抬出西都时只明白一事:霍昭智就是一败絮其中的纨绔,跟这种人说话,是永远也说不清。

至于怎样“撸”,令狐简是打死了也不说的。只不过此人一回来,就辞了工部尚书的官职。

“臣斗不过一个小毛孩,实在无颜再呆在朝廷。”

永和帝只能背后破口大骂,这霍昭智真是西部“小无赖”!

可霍昭智只有十三岁,跟上京扯皮,挺多得个“小无赖”的外号,永和帝也不好翻脸。反正朝廷明知是怎么回事也不会彻底撕破脸。

当时他听说了这些,跟易虎他们笑得差点站不起来。

只是这次的崔承恩传旨是假,绑架是真——上京动手绑了新安西王霍昭智,已到了兰州地界!

他当时接到了李恒那边的命令,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霍昭智,送到黄河对面的李恒的营地。

此事兹是重大,他当时带了易虎一起去办。

大概是为了迷惑安西府,此人的车驾与后面的一车驾距离颇远,他在山上观察后,觉得有诈,令易虎去劫杀此人,自己到了后面去阻车马。

易虎回来时,身负重伤,手下全部折在黄河边了。不过易虎回报:宫里的高手太过厉害,护着此人逃脱了。

现在——此人慢悠悠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这算是什么情况?他悟了过来,顿时很不爽:永贞帝到了上京,又重用了此人!

“好茶!这是淮南出产的吧?江南多美女,每到开春,选那水一般的俏佳人,采了顶尖上刚出来的,放到胸前捂着——想想就让人热血沸腾。”

“这茶里还留有女儿香。真真令人向往啊!”嗅了嗅,一脸欣然。

严诵淡淡的:“上京多繁华。大人还不知足?”

来人摇摇头:“不比以前了,现在想喝碗好茶,得到这西部喽。倚溪侵岭多高树,夸酒书旗有小楼,安西府真是块宝地。这些年世家大户的迁入,竟茶楼密布,比当年的上京还盛,现在茶风已流于外,连西部的蛮夷之族都大驱名马,市茶而归。占着这地方,安西府的财富是滚滚而来。柳景灝,你这些年是美人傍身,金银满屋,享尽了福喽!”

“哪里比得上大人。”严诵马上反应过来,反唇相讥,“大人的丰乐楼开遍大魏和安西府,是日进斗金。”

“这些都是辛苦钱。现在老了,老胳膊老腿跑不动了。”来人“噗嗤”一笑,“柳侍卫可是坐地发财。什么也不用做,一夜之间成兰州首富。”

严诵见此人对他的来历清清楚楚,知此人现在肯定深得永贞帝的信任。

呸!没根的东西。他心中鄙夷,但又不能发泄,实在郁闷得很。

来人阴阳怪气了一会儿,见严诵只是不语,终于罢了。

“柳大人,过往的事也就罢了。以后杂家还是要跟你共事的,可不能因为那些为主子效忠尽力的事,折了你我的情谊。杂家可一向对你佩服得紧。”

严诵听说,也松了脸皮:“不敢。不敢。”

两人总算揭过了过往的一页。

“柳大人这些年两面发财,”来人转了话题,酸溜溜的开玩笑,“可不能忘了兄弟,穷得连条裤子都没得穿。”

严诵心中差点笑出声来:此人贪得无厌,早有所闻,果然如此。

想敲他的竹杠,没门!

“大人还会没裤子穿,只怕是被人趴的吧?”他早听说此人有次“雅好”,也不真不假的顶过去。

来人尴尬的笑了笑,放下茶碗,坐直了背,总算切入正题了。

“他身边的护卫是你派出去的吧,这群蠢货拼死狙击,坏了大事。”

严诵见他口风一变,知道来人是代表永贞帝来的了,赶紧站起,垂手作答。

“圣上有令,全力寻找他的下落。人是在林家坑那里彻底失去了踪影。”

严诵大惊:“彻底失去踪影?”

“范增古突然冒出来,是怎么回事?”对方对他的惊异明显不满,口气严厉,“你捅的篓子不少。”

“他是自己找上门来的。”严诵明白了,“我马上就通知了圣上那边的人。范增古曾第一时间进入密林,应该会有些线索,所以留着。”

“人都死了,已找到范增古的尸体,头都没了,大概是掉到山崖下了。”来人语气冷淡,“你快点派人去寻找安西王就是了。在金城这一带,你的情报网提供的信息应是最快。”

来人继续端起茶碗,细品着茶,依旧不紧不慢的问:

“到底是什么人,能骗过金城刺史李翔飞的人马,在极短的时间接走了人,消失个无影无踪,你心中有没有个数?”

严诵的后背,冷汗瞬时湿透了内衣,一时答不出话来。

他迟疑的开口:“人被接走了?是不是霍袭古父子?”

来人终于脸色一阴,眉头一皱,声音一扬,高声而骂:

“蠢材!霍袭信被突然冒出的范增古两人斩杀,霍袭古远在西都,还来不及反应过来!”

“一群笨蛋!只拿钱,不干活!”

“真不知你们有什么用!”

“那就是你们。”严诵被骂火了,一屁股坐下,额上青筋直冒,“人在你们眼皮底下没的,想倒打一耙,想也别想!”

范增古说密林里有人阻杀他,如此反应迅速,第一时间跟住了王爷,不是上京追来的人还会是谁!

来人瞟了脸色惨白,强自镇定的严诵一眼:“你好像对圣上看法不少。”

“放屁!圣上是圣上,你们是你们!我对圣上一直忠心耿耿,圣上是明了的。”

“是吗?”那人拖长了音,一脸了然之色,反问道。

严诵的身体都抖了起来:“我虽也为安西王办事,但这也是得到圣上同意的,你休想往我身上泼污水。”

“上京并没有接到人,你认为还会有谁?”来人倒是听得笑了起来,暂且不提别的了。

严诵仔细的推敲了一下,愈来愈恼火,撕破脸卯上了:“如果是李翔飞,你也不会来了。我的第一批人马接到人,不久就被你们阻杀,我要将此事上奏圣上裁决!”

那人神态自若:“是你弟弟柳景明这个蠢货率众拼死反抗,让人逃走了,你还有脸上奏皇上!”

严诵心头疼痛,手紧紧握着椅子的扶手,怕自己控制不住,伸手一把活活掐死对面的这个太监。

“不过我们的人很快被另一批来路不明的人斩杀干净,对方尾随安西王进了密林,占据了各个要道,所有进去的人几乎第一时间都被阻杀!”

严诵想起范增古,这个急躁的范相之子,有人说范相评价这个儿子“不类我”,看样子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批人认识范增古,并且放过了他。”

“是安西府的人。”来人叹息,“看样子最终是放虎归山了。”

“会不会有可能是羌军统帅赫旦?”严诵不怀好意,“沙漠之狐在这一带经营了多年,布下的情报点很是隐秘,我与他的部下厮杀了几年,终是无法拔掉他的钉子。”

“赫旦?”来人声音尖利,“如果真是那样,你死定了。”

“羌人都是杀人狂魔,落到此人手上,还不如死了。”来人看着严诵,仿佛一下子肯定了这突然而出的猜测,连连叹息,“这下柳大人该怎么办好?”

“这哗啦啦大厦倾,段姨娘只得地狱里相见喽。不如送给杂家吧,杂家一向惜花怜玉。”

对方喝完了自己的茶,伸出手来,大模大样的端过严诵的。

“好茶美屋,佳人如玉,只差个男人入住。”

严诵闻言,一夺茶碗,精致的越窑茶碗在地上“啪”的成了碎片,四面溅开。

“休在这里拿乔得意!是谁杀了老子的手下,造成这种局面?老子当初没杀了你,算你运气!”

严诵血红了眼:“圣上听谁的还说不准。你敢把事情都推到老子头上,老子也咬死你!”

来人变了脸色:“柳景灝,你等着瞧!”

气得双手发抖的严诵就这样看着来人大摇大摆的出去了。

严诵禁不住泪水直流。他思量再三,想起了那老汉的话。

“小公子说,他兄长为了独霸家产,囚禁了他很长时间,对外宣告他重病不省人事。”

“舅老爷快点派人去吧。小公子说,他兄长派人一路追杀他!”

严诵彻底明了,苦笑不已,泪水糊了一脸,怎么也擦拭不去,年已四十的他像个孩子,抱头痛哭了一场。

他在房里来回踱步了几个时辰,终于下令让人封上大门。

“不准出去一人,违令者当场格杀!”

他叫来自己的在府里的四子三女和一妻四妾。

一会儿,他擦拭了刀上的血迹出来,下令身边的一个心腹:

“把府里的人全杀了。”

是的,他将永不回来。而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但自然会有人送他该去的地方——地狱!

天边,是连绵不断的火烧云,霞光万丈,衬得整个天空,壮观无比。

明天,又会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普照西部的日子。

深夜,金城的东面的严府,浓烟滚滚,火光直冲天而去。

“失火啦——”一更夫提着金鼓,一路猛敲,跑了过去。

“是东门严家.....”难民中开始有议论声。

一身褴褛混进难民人流的金城首富严诵,也就是柳景灏,看着头顶一望无际的天空,想起那张天人一般的脸,那朗朗的声音历历在耳:

“这原主和他一家都已被人劫杀,你与这已死的原主相似,我已做好安排,以后你就是严诵了。大哥告诉我,你本就已负责金城一带的情报,自然适合。愿尔谨慎,全身而退。”

柳景灏将头缩进破棉衣中,泪水无奈的湿了衣领:这信物怎么能送到他这里?他是那人埋下的线不假,可那人也知他是谁的人。

其实之前他也不是没怀疑过那段话的含义,只是往事过于情深,令他不能相信这些。

现在的他终于明白:往事,无关深情。只有无声的杀戮,伴着安西王霍昭智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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