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澄月打起帘子,带着人搬了多一个青铜炭炉进来。身后跟着的染香,手里则端了一碗红糖姜汤。
明珠自祭礼回来,已经喝了两大碗,此时闻到这个味道简直想吐,看了看澄月和染香,又不由转向予钧:“长公子?”
予钧点点头,二人便将东西放下赶紧退出,不敢跟明珠目光相对。
明珠看着那碗红糖姜汤,苦了脸:“我已喝了两碗了,甜腻腻的想吐。”
予钧也不好多说,将目光转了转:“嗯……良药苦口,能喝甜的总比苦的好。”
明珠不由伸手揉了揉腰:“喝了也没什么用,真的太甜了。不信你喝一口。”
予钧便拿起来喝了一口,随即皱了皱眉,望向明珠:“那我若都喝了去,你便再喝一碗?”
明珠没料到予钧居然这样说,一怔之下顺口道:“好啊。”
予钧笑了笑,仰头便一饮而尽。
“哎哎——”明珠拦也来不及了,看予钧皱着眉将那汤碗放下,无奈地道:“这也算同甘共苦了么?”
予钧笑笑,向外头吩咐道:“澄月,给少夫人再煮一大碗来。“
门外澄月和染香互相看了看,皆是又偷笑又慨叹,这差事是越来越难当了。
腊月二十四,在民间习俗中小年的转日,玄亲王府阖家上下再度登车,前呼后拥地向京西苍翠山的景心静苑出发。
孝瑾皇后在宗族名录上的父亲,是晋王明玉和的远房叔父明君淼,明氏宗族每年致祭自然会有一份祭礼。但孝瑾皇后到底心里惦念着父亲母亲那不能宣告天下的真名,便从二十年前开始,叮嘱玄亲王在每年的年下,到景心静苑做一场祭祀的古礼。对外的借口只说是因为明氏宗祠远在泷川,而身为天子宫嫔也不便在宫中亲自致祭,便由玄亲王一家代尽孝义。
对此,予钧和明珠自然也是心知肚明,这场代祭主要是为了孝瑾皇后不能言说的身世,不能记入族谱史书的父母,也算是孝瑾皇后心中最大的遗憾之一。
所谓古礼祭奠,并不需要太多香料烟烛,但耗时甚长,并不比太庙大祭时间短多少。且为了表示对先人的恭敬,玄亲王等人皆是素服简从,净腹致祭。
景心静苑历史古久,多有王侯公卿在此致祭,历任苑主皆为不世出的大儒者,也格外得到历代盛朝皇帝看重。如今的苑主戴望祈更是多次被睿帝邀请入宫,谈论老庄、法家、景经等诸子百家学问,地位超然。所以除非是皇帝亲临,才会将整个静苑清场关闭,否则即便是东宫储君,也只能将自己致祭的分苑由侍从护卫严加护持,不能干扰其他分苑的祭礼或素礼。
此番玄亲王府阖家前往,自然更不能超过太子的阵仗,随从的亲兵亲卫大都驻守在苍翠山下,带到景心静苑之内的从人不过二十余人。
对于这样的安排,出发之前明珠向予钧说出了自己心中的隐隐不安:“这样真的安全吗?倘若静苑内遇袭,我们的应变之力极其有限。”
予钧摇头道:“担心也是无益。王爷在自身防务上头自有定见,并不许我插手,此番的防卫应当是邵东城负责,只怕到时候南隽和寒天等人都得侯在山下。不过我已经请肖总镖头派人到静苑做一场素礼。倘若真有什么变故,他们也能相助支援。倒是你这边,若身子不适,不去也是无妨的。”
明珠摇头道:“我哪里便那么娇弱了。如今是为皇后娘娘的父母致祭,我前去守礼了,也算是为长辈尽一尽心。”
予钧心知所谓的长辈是指霍陵,霍陵身为孝瑾皇后之子,又长于北墨,与孝瑾皇后的父母说起来其实更亲近。便点了点头:“那你多带两个手炉,莫再受了寒。苍翠山里较外头更冷些。”
这两三日里难得予钧晨出晚归,一直住在长风居,二人朝夕相处,彼此唠叨叮嘱之间倒是更习惯了。
明珠闻言颔首:“知道了,你自己也在意些。我在后头不妨事,你在前面跟王爷在一起的时候别那么冲,到底今天是给皇后娘娘的先人致祭。”
予钧低了头,唇角无奈一勾,平素庆典宫宴家宴因为人多,他并不太经常与玄亲王近距离相处。但这场祭礼,却是男女分开,身为嫡长子的他自然是紧跟在玄亲王身后。只是,他想起来要与父亲相对是这样头痛,而玄亲王想必也是一样的不痛快。
亲生父子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另一番的难得了。
时过午后,整日的祭礼已经完成了大半,明珠跪坐在玄亲王府女眷持礼的静室之中,眼观鼻,鼻观心,心田一片澄澈。尤其这静谧安详的苍翠山中,山川林木,静和安好,明珠只觉丹田气海中的真气缓缓运转,四肢百骸愈发畅通,倒也不觉得时间流逝。
而在明珠前面的是顾王妃、明湛嫣和叶侧妃三人,她身旁则是顾王妃未出阁的嫡女宜华郡主,和三公子予锟的夫人周氏。众人之中,除了明珠之外,便只有明湛嫣略知骑射,余人皆是深闺弱女,尤其顾王妃更是素来娇柔纤弱。四日前的皇室大祭,众人皆疲惫不已,这时隔四日便再一次整日的素礼祭奠,虽然在静室中并不寒冷,但顾王妃显然还是有些受不住了。
往年的这个时候,往往便是叶侧妃开口劝说,顾王妃便推却一下,余人再顺着劝两劝,最终顾王妃终于“勉为其难”地顺应众人所请,到一旁去休息。
只是今年瑾妃封后,地位又再不同,而府里更是增加了一位被孝瑾皇后十分看重、又性格强硬无比的少夫人,叶侧妃开口之间便有些犹豫:“王妃,您的孝心天地可鉴,但也要顾念自己身子呀。”
顾王妃摇头道:“这祭礼是为了皇后娘娘,如何能有所简省。”
周氏算是叶侧妃的亲儿媳,性情也是一般的八面玲珑,但礼法上自然是称顾王妃这位嫡母为母亲,忙接上一句:“母亲,您的心意,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您还是休息一下吧,倘若真累坏了,皇后娘娘也要心疼呢。”不由看了一眼一直垂目跪坐,腰背笔直的明珠,心想这位大少夫人也太不识趣,自从进门就将顾王妃那句“不必立规矩”当了真,除了初一十五还真的就不去正院请安,如今这个时候该跟着劝顾王妃休息的也不说话。但想了想,还是续了一句:“大嫂,您说是吧?”
明珠闻言睁开了眼睛,向周氏淡淡扫了一眼,却并没有应声。
顾王妃这位弱不胜衣,西子捧心做派的美丽王妃真的是一朵无瑕白莲么?玄亲王府的中馈,一直都是在顾王妃的芳华院里执掌,叶侧妃和甘侧妃虽然始终在跟前凑趣,但病弱文秀的顾王妃多年来也没开言叫哪个侧妃代掌过王府的对牌和账本。
正因为此,明珠才相信她那场简薄至极的大婚典仪,绝对不是只有玄亲王的意思,更是有顾王妃的手笔。孝瑾皇后为人淡泊宽和,莫说顾王妃只守半日素祭,便是报病不来,孝瑾皇后也未必会怪罪她。前日睿帝和孝瑾皇后在太庙大祭,帝后二人都在过程中休息了一个半时辰。如今顾王妃若想休息便大方直说,何必跟叶侧妃并周氏搭唱应和,做什么三催四请、勉为其难的样子?
哪怕再退一步说,顾王妃这是身为天家妇,难为于皇家颜面,明珠也没有配合做面子的兴趣。当初大婚典仪,又有谁在意了予钧的颜面?玄亲王和顾王妃既然在打予钧脸面的事情上不犹豫,那自己的脸面就自己顾,明珠是不管的。
静室中又默然了片刻,叶侧妃只好再度开口缓颊:“皇后娘娘年高体弱,不能致祭,王妃娘娘您如今代祭半日,孝心实在天人共知,不能将自己的身子也都搭进去呀。”
明珠不由微微皱眉,什么叫皇后年高,不能致祭?这是玄亲王为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致祭的仪典,难道皇后能亲至,顾王妃身为玄亲王正妻就可以不致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