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六人终于踏进了这座绝尘於槛外、古韵甚浓的“竹月禅居”。一时站定,方听陶仁清合掌向弘济法师道:“阿弥陀佛!师父吉祥!这位便是依尊睿燃灯大活佛。依尊仁波切,这位便是末学的恩师,弘济法师!”只见依尊上师微笑着合掌道:“吉祥如意!”弘济法师亦合掌鞠躬道:“阿弥陀佛!依尊仁波切吉祥!”
这边介绍完毕,方见陶仁清回过头来用眼睛找了一下骅幼慈,两人目光相遇,骅幼慈便连忙凑上前去,却听陶仁清继续合掌向弘济法师道:“师父,这位便是依尊上师的弟子,骅幼慈,骅居士。这两位也皆是依尊上师的弟子,如今在上海各界活动着,积极的承办各项佛法事业!”
骅幼慈连忙合掌朝弘济师父鞠躬道:“阿弥陀佛!师父吉祥!”弘济法师目光慈祥的望着骅幼慈,不住的点头微笑道:“好好,骅居士吉祥!大家吉祥!”众人亦合掌鞠躬道:“师父吉祥!”
一时礼毕,弘济法师便领了众人踱步进屋,一面走一面向依尊上师道:“今天能请到依尊仁波切光临,老衲心里真是十分的欢喜。这间小屋,算起来也差不多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虽然不大,却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让老衲先领着各位参观参观……”说着,众人便随着弘济法师穿过客厅转入了西面的两间耳房。这两间耳房皆与客厅相通,却也可以从屋外的竹梯过道进入。
第一间乃是禅房。只见大约五六个平方的正方形小间里,南面墙根下是一张清代黄花梨条案供桌,上面供了三尊佛像,其中乃释迦牟尼佛,左边乃观音,右边乃地藏菩萨。供桌后面的墙上则悬了一幅巨幅书法作品,一个斗大的“禅”字。骅幼慈仔细瞧了瞧落款,仍是弘济法师的印章。案前的青铜镂花鼎龙香炉里,飘着阵阵檀香。案前竹地板上一张蒲团,便是法师日常打坐禅修的坐垫。
北边墙根立着一张圆形核桃木博古架,上面陈设了一些佛学典籍和古董花瓶并一些茶具。前方则是一张红木书桌,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案上点了一只线香,刚燃了一半,桌面上仍摊着一本经卷,估计是众人到达之前,法师正在读经。参观完了禅房,众人又随法师绕至里间的卧房,却见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简单的木床和一个樟木箱子。
众人看罢,便又随着弘济法师转身朝客厅行去,却听法师笑道:“东面的耳房是厨房、柴房和小徒的一间卧房。平时都是他照顾老衲的饮食起居。”待众人重新回到客厅时,骅幼慈方才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这间古朴幽静的屋子。
只见这屋子陈设与一般会客厅不同,北面正对门的墙面上悬了一幅五尺来长,两尺来高的古代竹简形制的雕刻书法作品,作为整个客厅的主题背景墙。那竹简上以金粉装饰雕刻了一部《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骅幼慈便知定也是弘济法师的书法作品。却见那竹简墙下,并不设待客的桌椅,而是设了一套黑檀木古琴桌椅,一张绿绮式断纹古琴置于其上。
厅内西面是两张官帽椅中间放置了一张方桌,东面则是三张官帽椅子中间夹着两张方桌。每张方桌上皆摆放了一个陶土小花瓶,里面正养着山间采集而来的野花。西面的桌椅背后,连接着西边耳房的转角处另外开辟了一个小间,左右两边各一扇镂空的竹制屏风作为隔断,里面靠墙则是一张罗汉床,当中设一小几,帘子一放便是一个独立而私密的小型会客间。
这时,却听弘济师父笑道:“我这儿的这些个家具,都是仁清他们几位弟子发心供养的,平时客人也不多,最多也就两三个居士陪着老衲喝喝茶。今儿恐怕是我这小屋来客最多的一回了。”众人皆合掌道:“打扰师父了!”
众人正说着话,骅幼慈却被那张绿绮琴吸引了,不由自主的行上前去,俯身於琴上仔细端详了一番,心下不禁泛起阵阵涟漪,暗自思议道:此琴必定上百年的历史,却不知是何来历,音色如何?虽心痒欲抚却因不得主人允许也不敢擅动。
且说骅幼慈正凝神望着这把琴,却忽听弘济法师笑道:“怎么?骅居士也精通琴艺?”骅幼慈忙回身答道:“哦,不是。我也才刚跟老师学了不到两年的琴,离‘精通’还差得远呢!”
那弘济法师望着她,只见她一面说话,一面又不时的低头看琴,便笑道:“抚琴之人,虽说没有十年指上功夫的打磨,或也磨不出一手好曲,但若是心幽曲通,天资聪颖之人,两年时间也能磨出一些味道来了。既然骅居士有此琴艺,不如为我们抚上几曲,我们便落座品茶,听曲问道,岂不美哉?”众人听罢,皆点头称好。
骅幼慈不由得望了望依尊上师,却见上师亦含笑望着自己,便合掌鞠躬道:“那弟子就献丑了!琴艺虽糙,但希望以清雅的琴声供养两位师父!”弘济法师笑道:“好!大家请上座,上茶!”说罢,便与依尊上师一同往西面的两张官帽椅上落座。陶仁清、祝容芳、冯立程三人则往对面的三张官帽椅上挨次落座。因还少一张椅子,适才那位小僧童便另取了一张木方凳置于依尊上师足旁,宝贤师便也一同告了座。
众人落座后,小僧童便一一奉上刚沏好的盖碗茶,一时间便闻得满屋茶香,却听祝容芳不由得赞道:“好香的茶,请问师父,这是什么茶?”
弘济法师让过依尊上师后,自己也品了一口茶,方才放下盖碗笑望着祝容芳道:“这茶产自这‘翠仙山’顶,名字就叫‘翠仙茶’。当地人才喝得到的稀有品种。这一泡是我请山下的茶农清明前采摘的一批最嫩的新茶。这水也是山中的泉水。”众人听罢,皆不住的点头称赞,又静静低头品了一回。
且说骅幼慈在琴凳上落座后,亦端起那盏小僧童奉上的茶,刚掀开盖儿嗅了嗅茶香,便觉心下又是一阵轻微的波动,只觉那扑鼻的香气不知为何如此“熟悉”,可再听弘济师父所言,又暗自寻思这茶想必是此山野生品种,市面上肯定没有卖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喝过。
可她也不及细想,便放下茶盏,抬起手来轻抚了一下琴身,试了试音,略微调试过后,便凝神抚起琴来。她一面弹奏着一曲《归去来辞》,一面暗思:果然是把好琴。音色清润通透,手感极佳,高音区清透脆亮,低音区浑厚饱满,琴弦柔软极易弹奏。不论是泛音、按音,还是跪指、掐起皆轻巧柔滑,猱吟进复亦顺畅自如。不消多时,便似乎可以与此琴灵犀相通、人琴相契了。难道竟是书中所说的兼具“九德”之上品古琴吗?
众人一面品着茶,一面听着骅幼慈抚琴,一曲《归去来辞》之后,接着便是一首《平沙落雁》。这时,方听弘济大师缓缓笑道:“说起这竹屋旧时的主人,此人亦是一位奇人……”
骅幼慈一面抚琴,耳朵里听着弘济大师的话语,却忽觉今日自己的状态极佳,因往日须得专心记谱方能流畅演奏,否则一个走神可能便会忘谱。而今日,她却发现自己竟然能“一心二用”了,一面留神细听弘济法师的话语,指下却依然能自如弹拨,丝毫不乱。
却听弘济法师徐徐说道:“此人姓杨,单名一个‘敏’字。号‘青莲居士’。是清代末期的一位贵族子弟。杨家世代书香门第,却人丁不旺,代代单传。到这杨敏身上却彻底断了香火。据说这杨敏竟是与那《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一般,从小到大皆是在女孩儿堆里混大的。婚龄上便由父母做主娶了远房的表妹。谁知道两人虽情投意合,琴瑟和鸣,却始终没有子嗣。杨家便急了,定要给杨敏娶二房。却被这杨敏坚决拒绝了,说是此生除了表妹以外,定不会再娶别的女人,若是父母再逼迫,便要替了头做和尚去。纵是父母三番五次的规劝使计,也终究未能得逞。后来,家族里给这对小夫妻施加的压力越来越大。这杨敏和夫人本也是学佛之人,两人索性就在此处搭建了这座禅屋,便决意隐居于此。所以,才有了如今这间‘竹月禅居’。”
祝容芳听说这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心下似有所感,便笑道:“好美的故事。那后来他们二人一生都隐居在这里,也是在这里终老的吗?”却听陶仁清笑道:“这段故事也是我们买这座禅居的时候,听当地人演说的,其人其事是肯定有的,只是传的人多了,可能多少也夹杂了一些想象的成份。当时,人人都知道山上住了一对神仙眷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每日里抚琴、吟诗、作画、下棋、修禅、悟道,竟过的是与世隔绝,神仙一般逍遥的日子。渐渐的,便有人传说此二人已经成仙了。可最后到底是不是在这里终老的,还是真的羽化登仙了,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肯定都没有‘成佛’就是了!”说得众人一阵笑。
却听弘济法师转头看向正在抚琴的骅幼慈笑道:“这把‘清泉龙吟’绿绮琴,便是这二人流传下来的。当日他们翻修此屋的时候,从墙壁的夹层里找到的……”
且说骅幼慈一面抚着《忆故人》,一面留神听着众人的谈话。不料,耳朵里却忽然飘进“清泉龙吟”这四个字,刹那间,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那记忆之门便被彻底撞开了!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整间屋子里的陈设已恢复了起初的模样。却道是:青竹地台,香席琴案。烹茶插花,研墨纸裁。头青朱砂,水墨浸染。娇妻抚琴,吾郎吹箫。帘幔半垂,美人凭栏。一池青莲,月下仙姿。秉烛对棋,幽窗剪影。相看白头,终成离愁。
此刻,她仿佛已披上那一袭吾郎亲纺的罗纱裙,微蹙着晨起时吾郎亲描的笼烟眉,轻抚慢拂着那一曲与郎同谱的《冷翠仙》,处处皆是吾与吾郎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琴箫和鸣的双双倩影……
骅幼慈终于从那记忆中醒觉了过来,指下的琴曲也悠然而止,脸上却早已划过两行清泪。案上的香炉里仍在燃烧的檀香缕缕升烟,她不禁抬眼看了看众人,却见所有的人皆默默的望着她。
半晌,方听弘济法师缓缓的道:“适才骅居士所抚的这一曲,老衲似乎从未听闻,不知是何曲?”
骅幼慈喃喃的道:“这首曲子的名字叫《冷翠仙》。”
却忽听陶仁清奇道:“咦?你怎么会弹这首曲子?这《冷翠仙》据说是当年杨敏与他的夫人一同所谱的琴曲,这‘翠仙山’也因此而得名。可是,这琴谱好像并没有流传下来啊……”骅幼慈听罢,却默然不语,只是抬眼望着两位师父。
弘济法师亦注视着她,问道:“杨敏的夫人,不知是何名号?”
骅幼慈幽然道:“连慧清,号‘熙慈’。”说毕,只见弘济法师笑望着她,默然不语。
这时,忽听依尊上师笑道:“上辈子没有修成,这辈子就更要努力喽!”
却说三人之中除了冯立程看得明白外,祝容芳和陶仁清两人皆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忽听依尊上师这句话,两人心下方有所觉察。再看骅幼慈时,却见她早已满脸泪痕的站起身来,於两位师父座前跪拜了下去,轻声泣道:“感恩依尊上师!感恩弘济师父!弟子此生定当勤勉修持,为利益一切众生,速时速时圆满大菩提!”
祝容芳怔怔的望着骅幼慈跪拜的背影,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心下已察觉到的“这件事”,她不由得回头与陶仁清互看了一眼,却见他的眼中也闪烁着同样惊诧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