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林珩又被拘在床上静养,不许他下来走动。林珩无奈,只得叫丫鬟去“倚玉轩”取几本闲书来打发时日。九英见他颇沉静,倒还耐得住,不禁有些懊丧。大爷面前最有头脸的丫鬟是老太太给的碧溪、芍云,便是大爷,行动间也须得给他们三分尊重,少不得得笑着称呼一声:“姐姐。”
便是蔷薇虽领着跟她们一样领二等丫鬟的月钱,但她本是太太身边出来的人,常往太太那边走动,每回拿的赏赐都很不少。至于她们虽是大爷亲自挑上来的,素日里碧溪、芍云、蔷薇及四位嬷嬷将大爷围得密不透风,她们也凑不到跟前去。只好做些汲水浇花、调饵喂鱼、烹茶、洗砚、洒扫卧房的轻省活儿,大爷的针线也只用她们做的香囊、履袜,其他的一概不叫她们上手。大爷素来有省事喜静,竟不用许多人在跟前伺候。
九英常有苦闷,每每总是宝珠将其劝下。“你好歹耐住些性子,学学上头姐姐们的行事,别这样毛手毛脚的,看着不像样。横竖上头姐姐们到了年岁总要出去,该有你的就有你的。”宝珠最是老成持重,才有这般口吻。
紫香却最会觑空子现弄自己,已再大爷面前露了几回脸,二人颇有些口角。紫香嘲讽她道:“你是会焚香还是会研磨?正经的连好茶叶都没见过几种,就这样急剌剌地往前凑?想着递茶递水,也不看看你那模样,可够得上?”把九英气得仰倒。
待要跟他吵嚷,几位嬷嬷冷眼见了,喝道:“两位可安静些吧!真以为自个是什么难得的人儿?整日争得跟乌眼鸡似的,好歹都是大爷挑的,你们闹得不好了,丢的也是大爷的脸面。”两人皆被说得哑口无言,各自做事去了。
这日,九英拿着块湿布在擦洗博古架上的玩物,眼角突然瞥到一个紫檀雕花小匣子,忽然想起一件事。这不是初一那日从外头送进来的么,因着那日人荒马乱,谁也没记起来。九英不免窃喜,将它拿到手中,擦了个光亮。
趁着蔷薇去了大太太那儿,碧溪出去催饭、芍云出去端茶的空子,悄悄地溜到南次间。她掀起软帘一看,只林珩穿着家常衣裳,一人懒懒地坐在窗下的炕上看书,身后叠着两个大红盘金靠枕,腿上搭着一床藕荷绫子小锦被。
忙打起帘子进来,温声道:“请大爷安。前几日外头送了个小匣子进来,倒叫我们给混忘了。今儿我打扫博古架恰好见到,就忙给大爷送进来。”
林珩问道:“是谁送的?”九英懊恼道:“那日收东西的是碧溪姐姐。”碧溪刚巧进来,见到九英手里捧着的小匣子,脸色倏地一变,笑着对林珩赔礼道:“可都是我糊涂了,竟忘了这么件事,真是该打。”
林珩笑着劝慰她:“论理,姐姐和芍云姐姐是最辛苦,既要服侍我又要打理我屋里的事,偶尔精神不到,漏掉一两件事也没什么。”碧溪只谦道:“是大爷体谅咱们。这匣子是外头竺大爷送进来的。”一面去接九英手里的匣子,上前几步递到林珩手中,竟把九英撇在一旁。
林珩掀开匣盖一看,里头装着的是一只青瓷蛙水盂。不禁笑道,这人还怕自己无法解闷么,竟送了这么一个有趣的玩意儿。再细细拿出来一看,釉色凝厚、光滑照人,竟是晋代的古物。
碧溪笑道:“好逼真的一只青蛙,倒是我见识短浅了,竟不知竺大爷送了这么一只青蛙给大爷做什么?”林珩起了兴致道:“姐姐叫人去取把小银壶来,里头要装满水。”九英听了忙匆匆下去。
碧溪疑惑道:“大爷要小银壶做什么?”林珩轻轻一笑,道:“待会姐姐就知道了。”林珩直起身来,把被子踢到一旁去,碧溪忙上来把被子收了。坐跪着把炕桌上的玛瑙盘子推到一旁去,把这水盂平放在炕桌上,蛙嘴正对着地下。
少顷,九英捧了把小银壶上来,林珩接过来,对着这青蛙背上的小孔注水下去。也不知这腹内装了什么机关,不一会,一股细细的水流就从蛙嘴里喷了出来。
九英拍手道:“真个好玩。”林珩笑道:“还有更好玩的。这个还可以拿来做哨子吹,声音十分响亮。”此时芍云提着个青花菊纹摞叠式食盒进来,后头还跟着蔷薇。碧溪见了,委婉道:“大爷,也该摆饭了。”
林珩点头,吩咐道:“把这水盂就放在博古架上。和那个嵌宝驼珊瑚银狮倒是相衬。”碧溪点头,亲自去安放这水盂,走到九英身边将她的身子一碰,九英便不由自主地跟着它出去了。蔷薇忙上来收拾炕桌,把桌上的玛瑙果盆都撤了下去,芍云开了食盒,把里头的饭菜摆了出来。
林珩看了一眼,拣了一碟玫瑰八仙糕、一碗火肉白菜汤出来,对芍云说道:“姐姐帮我送到老太太那儿去,就说我问‘老祖宗可吃饭了?这两道菜我瞧着还好,也学着老爷一样孝敬老太太一回。等明儿我好了再去服侍老祖宗吃饭。’”芍云暗暗地记了下来,提着食盒径直出去了。蔷薇摆好碗箸,伺候着他吃饭。
不多时,芍云喜笑颜开地走了进来,笑着说道:“大爷给的好差使,叫我得了好大的脸。老太太那里正好在摆饭,听了我回的话,正乐得不行,正说要赏我,外头又说老爷送了两道菜进来,俱说赶巧了,合屋的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蔷薇雀薄她:“从前在老太太那里也不知见了多少好东西,现眼皮子怎么这样浅。”芍云反唇道:“倒不是为了这一双银镯子,难得的是老太太夸我‘伶俐周到’,满府里的丫鬟媳妇,你见老太太赞过哪个?”林珩听着她们说话吃饭,倒觉十分有意思。
话休烦絮,书要剪绝。光阴荏苒,不觉就到了八月十四日。这日午饭毕了,大家俱在林母房中闲话。一时,林母问道:“中秋节礼可都送了?”贾敏忙回道:“俱送四样各色月饼、鲜果六样。”林母点点头道:“这也还罢。可备下兔儿爷了不成?”贾敏心下暗道不好,嘴里却沉着应道:“已备下了。”
林母笑着称许了她几句。手里摩挲着林珩说道:“这几日可把你闷坏了?趁着明日过节,叫上一班小戏,咱娘俩好生乐上一日。”林珩道:“家常看戏,可有什么好戏文不成?”林母点了点他的额头道:“就知道你们小人儿家耐不住听戏,也罢,不然就传一班耍百戏的来取乐。”贾敏点头称是,忙下去料理不提。
次日早上,因是中秋节休沐,林海也不去衙门,早起就带着林珩到致远堂行朔望之礼。按理,林珩还未及冠是不能正式参与祭祀的,只他们家人少,便也不大讲究。进了祠堂,正厅设有神龛,中列始祖神主牌,其余的祖先神主牌按左昭右穆的次序分列两旁,上头刻着第几世祖并正妻的谥号、生卒等。
林珩扫了一眼,挨挨挤挤地排满了两层架子。因这朔望之礼是常祭,排场较小,并不奏乐。林海先到始祖案前献爵,再依次到众位祖先面前如仪奠酒。林珩则跟在他后头献酒、读祝。
再奉贡品上桌,往常这是由林母带着贾、秦二人经手的。旁人家里有的是子侄献帛、捧香、展拜垫、守焚池,如今倒是由林海一人都做了。林海望了林珩一眼,不免内里心酸。林家如今人口凋零,旁支堂族俱在姑苏,连个陪祭的人都无,真真是可悲可叹。小儿犹天真无知,还不到供桌高,更添了诸多懊悔。
祭祀完毕,林海牵着林珩出了祠堂,看着家人们关上大门,仍旧锁禁起来。便抱起林珩往“倚玉轩”中去了,前些日子他忙着写诰文,倒是把林珩的功课放一旁去了。今日恰好休沐,正可好好考查一番。
到了书房,林珩先老老实实地给了林海作个揖,才到他的位置上坐下。林海随意抽了一句“夫君,神之主而民之望也”,林珩便流利地把下文“若困民之主”背诵了出来。因着旧时的教育便是重温习,每日上新课之前,必定要抽查几日前甚至二十日前的旧功课。林海略点了头,道:“还算熟练。”
接着便要上书,林珩便拿起朱笔来,随着林海读,遇到句中微微停顿的地方便用朱笔点上一点,读完整句,画个小圈。才刚教了一段,林母便派了小丫头来传话:“今日中秋,不必上学。”林海听了,只得说道:“你进去吧!”林珩行了一礼,便带着小丫头进去了。
到了晚饭时分,众人略吃了点正经饭食,便坐着闲聊。林母笑着对贾敏说:“昨儿你娘家送来的月饼,倒是新鲜样式,又叫个‘唐皇燕月’‘西施酥月’的名儿,味儿也好。”贾敏笑道:“听说是一个新来的厨子做的,不过是吃个新鲜意儿罢了。”见月亮上来了,众人也不再闲话,往嘉荫堂前的月台去了。
月台上焚着斗香,立着几只手臂粗的蜡烛,对着月亮出来的方向设下月光位,供案上摆满了圆滚滚的果品、月饼,是取个团圆的意儿。西瓜被参差切开,雕瓣成莲花的形状,煞是好看。
地上铺着拜毯锦褥,林母盥手拈香拜毕,林海、秦氏、贾氏也跟着拜完了。旁边的媳妇丫鬟把瓜果撤了下去,换上新的香瓜、哈密瓜、葡萄、石榴等水果和一盘自来白、自来红。
上头放着几个兔儿爷,有捣药的小白兔形制的,有衣冠而张盖的,有甲胄而带纛旗的,有骑虎的,各式各样,五彩点缀、十分精美,皆是用泥土捏成的人形兔脸长耳模样。独林珩一人跪在拜垫上,拜了一拜。
等他拜完了,便可以焚烧月光纸了。这月光纸上头绘了一轮满面,上头画着一个趺坐莲花的神仙,便是月光遍照菩萨了。有一丈来大,做得藻彩精致、金碧缤纷。待焚了月光纸,按京中旧俗,便要将贡品都散给家人们吃了。众位媳妇丫头脸上俱是期盼和笑容,贾敏忙去安排着散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