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见林海匆匆出去接旨,心驰神摇,不由得把手中握着的玳瑁管紫毫笔搁在一旁,怔怔出了回神。不知那圣旨是升是贬,是祸是福?可恨他年小,不然早就随着出去接旨了,哪里需要在此揣度半天儿?林珩心内一动,昨儿信义亲王才和父亲道了喜,今儿圣旨就颁下来了,想来不至于是祸事吧?
林珩心内一定,提起笔来接着写祝文。今儿林海给他讲了祝文的体例、格局、结构,又挑了两篇例文让他细心揣摩。祝文多颂圣之辞,若要写得花团锦簇倒也不难,林珩正涂抹些“幸赖圣儒,万代垂仪”的奉承话,忽见林仁家的喜气洋洋地奔了进来,口内嚷道:“大喜,大喜。”林珩忙站起来,巴巴儿问道:“大娘,外头传进来什么喜信儿?”林仁家的歇了口气,喜笑颜开道:“老爷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皇天菩萨啊,这可是正二品大员,真真是阖家的早换,哥儿说这算不算天大的喜事?”
林珩抬脚就走,粲然一笑:“果真是喜事。可到里头报信去了?我给老太太道喜去。”林仁家的笑道:“早有人传信进去了,可不知老太太是如何欢喜呢?”林珩一面与林仁家的说笑,心下却有些忧愁不安。《红楼梦》中的林如海可不曾官任左都御史,如今有此意外之事,是喜是忧耶?
这左都御史是都察院的长官,非皇帝心腹、非忠直骨鲠之人、非进士不得担任。左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官,辨明冤枉,考核官吏,乃天子耳目风正之司,若非心腹,恐不能体察上意、上传实情,恐不能为天子如使臂指,除恶务尽了。若非忠正之人,恐徇私枉法。如此想来,林海应是颇得帝心,既如此,日后怕是无点林海为淮扬巡盐御史之事了。都转盐运使司盐运使不过才是从三品官,这皇帝既如此赏识林海,绝不会牛鼎烹鸡,大材小用了。
林珩一路思索,不多时便到了介寿堂,才走到院中,就听见林母的笑声,较之平日更兴致开怀,可见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只听林母说道:“好,都有赏。”门外值班的丫头们掀了帘子让他进去,林珩跨进门笑道:“老祖宗赏什么好东西呢?”林母歪在明间榻上,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偏你耳尖,就听到我说要赏,可又想着从我这儿哄走什么好东西?”林珩赶着几步上前,跪倒在林母面前,磕了一个头道:“给老祖宗道喜了。”林母忙直起身来,一把扶起他道:“好、好,祖孙同喜,合家之福。”
林珩又依礼给秦氏、贾敏贺了喜,两人脸上俱是笑逐颜开。教她们如何不喜,这林海升了官儿,也该给她们请封诰命了。贾敏最得意,微微睨了秦氏一眼,但凭怎样,她的诰命总会压秦氏一头,好叫她扫尽了这些时日的一段闷气。秦氏也欢喜,如今她嫡母坐四望五的人,还只是四品诰命,若不是母女,见了她,嫡母还得行礼呢?林海越发出息,她姨娘、弱弟在秦家只会更如意。
一会儿,林海进来了,又是一阵热闹的道喜行礼,众人才分别坐下来说话。林母笑着起身,望宫禁方向敛襟恭敬一拜道:“蒙今上圣明,天恩浩荡,咱们家才能有今日这样的热闹,你日后须得认真办差,为国为民才是。”林海立着恭敬地听了,沉声道:“谨遵母亲教诲,孩儿必当忠心体国、报效圣恩。”林母跪拜,秦氏等人自然也不敢坐着,俱随着林母一道行礼叩谢。
众人又看了一回林海的朝服、官印,啧啧赞叹一番。林母方笑道:“论理,咱们也该请亲友们来吃戏酒热闹一番,方不辜负天恩。”秦氏笑道:“都中耳目灵通些的人家怕都是得知了咱们家的喜信儿,只怕过会子就有人上门来道喜了。若要下帖子清客,咱们也该拟个章程出来,赶着让人去办。”
林母点头道:“这话很是。”一面命人拿了时宪了,看了一回,定了初一日宴客。又说:“咱们家的戏也听腻了,你去外头定两班好的小戏来。再者,虽说是庆贺,到底张扬太过不好,你就斟酌着请几家至亲并世交也就罢了。”秦氏应了,就要下去料理。林母又问道:“家下人的赏钱可都备好了?就按着二太太方才说的赏吧!”
秦氏回道:“是。二太太原说的不错,各人按着等儿赏了。虽说跟在主子们身边的辛苦了,正该多赏。只是他们平日到底体面风光,不比各房并园子里头粗使老妈子们起早贪黑,既要洒扫各处、侍弄花木,又要上夜巡查、跑腿听差,还要抬轿子、拉冰床,累活儿脏活儿俱是她们包了,比旁的人更辛苦十分。平日也没什么进项,日子到底借据。既是赏赐诸人,到底也不好薄了她们。依我说,再多赏他们一月月钱也算不得什么了。”
林母笑着望了她一眼,笑道:“就依你。”心下却是知晓,秦氏前些时候管家苛严太过,正要趁此次施恩粗使婆子,好邀买人心。须知管家得恩威并济才好,若一味严厉,下人们心内虽是惧怕,但背后定是怨言不止,到底大家不清净。如今好叫众人得知,她管家虽严,手头却不小气,若认真办事,她自然也会看到你的功劳,并不吝啬银钱赏赐。林海素不理内政,点头笑笑也就过了。秦氏行了告退礼,施施然出去了。
只贾敏一人被气得倒仰,合着你拿官中的钱做人情妆大方也就罢了,还要踩着我显弄自个的才干、贤惠,真真是欺人太甚。贾敏望着秦氏袅娜的身影,眼内都迸出千万火星儿来,心内定了主意,方才忍耐住。一会子就听到内外欢声如雷,俱是感念称颂林母、秦氏之语,贾敏越发坐不住。
且不说林家是如何欢声鼎沸,只说那荣国府内却有人生了暗愁。这日,贾母正坐在房内跟王氏商议家事。因着贾赦的原配嫡妻年前得了重病起不了身,家中事务无人主持,贾母勉强支撑着照看了几个月,一时精力有些不济。待王氏出了月子,便急着要将手中部分事务交给王夫人料理。婆媳正在说话,有小丫头来报:“二老爷来了。”两人皆有些吃惊,平素这个时辰贾政从不进内宅来,可是有什么事?只见贾政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口内笑道:“恭喜老太太了。”
贾母笑道:”是什么喜事?特特劳你进来报喜?”贾政笑道:“外头传来消息,林妹夫升了左都御史。”贾母惊喜得直起身来,笑道:“果真?”贾政点点头道:“一会子报喜的下人也该到了。”贾母笑得合不拢嘴,直说道:“好,这姑爷果真有造化,这样的年纪就官拜正二品了,敏儿嫁他真真是有福气。”贾政捋须笑道:“也是妹婿公忠体国、调和鼎鼐的缘故,不然怎么不见旁人有他这样的造化。”
王氏在一旁又羡又妒,贾敏还小她几岁,如今竟已是二品夫人了。思及此处,不免幽深地望了贾政一眼,自己不过是五品诰命,日后见了她贾敏,岂不是还得行礼?说来,贾政还年长林海些许,怎么人家已是权高位重、紫袍金带,你还是个老郎曹呢?又听见贾政接着说了一句:“还有一件喜事要禀告老太太,我房里的通房丫头蕊芳堪堪有了一月身孕,过些时日便给老太太添个大胖孙子了。”
王夫人立时气得发怔,一月身孕,岂不是自己坐月子的时候添上的?贾母喜得念佛:“阿弥陀佛,今儿是什么好日子,竟有这些喜事?咱们家又要开枝散叶、添丁加口了,真真再好不过了。一会儿,我得去菩萨面前好好上柱香,多谢神灵庇佑,咱们家又要兴旺了。”贾政笑道:“不过是个庶子罢了,哪里要这样劳动老太太?”
贾母笑道:“你岂不知多子才是多福?二太太,我想着你是经过的人,生了二男一女,最是老练了,蕊芳这一胎便交给你照应。再者,她已是有身孕的人了,总不好是个通房丫头,改日摆桌宴席,权当贺她提了姨娘罢。”王夫人面上温婉笑道:“怎么当得起老太太请托。照料有孕姨娘本是我分内之事,过九个月,必然给老太太抱一个白白胖胖的孙子来。”心下却是有些涩然,老太太这是在敲打我不成?
贾母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再周全不过的人,万事交与你,我很放心。”王夫人正谦逊间,有丫鬟来报:“林家派了两个男人、女人来报喜。”贾政笑道:“我出去见见。”说罢,抬脚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