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成帝一个激灵,三魂归体,六魄回窍,整个人倏地清醒过来,挣开被这人握住的手腕,谨慎问道:“你如何得知?”熙成帝眼睛不住地打量他,容眸流盼,神姿青发,饶是熙成帝见惯了美人,也不免深为赞叹,此等风姿岂属凡间?再细细一看,面容虽不曾见过,身形却又几分眼熟,那嗓音也仿佛曾经听过。熙成帝缜密一想,心内吃了一惊,莫不是灵感昭圣天王?心内虽然惊讶,但面上却是一派平静。
这仙人被拂开了手也不生气,流云广袖轻轻地落在身侧,淡淡一笑道:“该放手时须放手,合撒手时且撒手。”熙成帝冷眼道:“朕倒不知该撒手些什么?”心内更是越发肯定,必是昭圣天王无疑,这句话昭圣天王曾说给他听。那仙人吃吃一笑,宛若九天霞影瑶池芙蓉,轻声道:“不过是劝陛下莫执着罢了。”熙成帝长叹一声,不知怎么却将暗藏于心多时的话吐露出来:“朕何尝执着?只储君一事攸关天下二万万百姓,朕如何能草率定之?”那人将笑容敛了,肃声道:“陛下有此仁心,余亦为天下生灵庆幸。陛下君位乃天命所授,君之所择自是天命所选。陛下不必忧心。”
熙成帝听闻此言,心如擂鼓一般咚咚作响,又想问些什么,只见那人摆摆手道:“陛下,且去吧。日后自有相见之时。”那人袍袖一挥,向熙成帝面上盖来,熙成帝只觉眼前一黑,口鼻窒息,正想高声呼喊之际,突觉面上清爽,身上一轻,人也就醒了过来。原来不过是黄粱一梦,自身犹伏在案上。熙成帝缓缓直起身子,问道:“朕睡了多久?”来舟轻声回道:“陛下才歇了一刻钟。”来舟手势一摆,内侍们就捧着铜盆上来服侍熙成帝洗脸,熙成帝不耐烦他们伺候,草草擦过脸,用了口茶,便道:“你们都退下去罢。吴辰光若是回来了,直接叫他进来覆命。”
众内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熙成帝这才抑制不住狂喜,在屋内来回踱起步来。天命所授,天命所授,熙成帝面上笑意连连,从古至今,每位君主都言“君权神授”,称自己为“真龙天子”,可谁有像他一般得到九天之上的仙人金口玉言承认?熙成帝又想起这昭圣天王说日后尚有相见之机,究竟是何意?难不成驾崩之后,能到仙界去不成?思及此处,熙成帝连人间的权势荣华俱都看淡了,若是有那成仙的福分,还要这帝王权柄做甚?连日来的不快烦闷也都烟消云散,只觉身轻体快,精神焕发。这储君么,自然还是要好好选的,只是这熙成帝心里多了不少底气,更敢放手去做了。
待到这御书房的地皮被磨去了一层,熙成帝才心平气和下来,又听门外来舟恭谨地问道:“陛下,申初三刻了,是否要传点心?”熙成帝因着今日心情不快,午膳用得不多,如今倒也觉得肚饿,便道:“传吧!”乾清宫内的御膳房中随时随刻都开着火,以备皇帝所需。来舟打了个手势,自有内侍们跑去传膳,跟着他的徒弟清泉则带着一群内侍往书房隔壁的东耳房摆设桌椅去了。
因着熙成帝不叫他进屋伺候,来舟便站在门口等候吩咐。侍立了片刻,远远见着一队内侍,手里捧着黄云缎包袱走了过来。来舟等着他们鱼贯进了东耳房,才回道:“陛下,可以用膳了。”熙成帝低低应了一声,来舟忙带着几个机灵的小内侍在外头高高举着帘子等候熙成帝出来。熙成帝放下手里的奏折,走了出去。到了东耳房,四个侍膳太监已侍立在膳桌后,见熙成帝进来,屋内的人忙叩头恭请帝安。熙成帝略点了点头,来舟便会意道:“都起吧!”熙成帝坐东向西,往来上菜的内侍们川流不息,把手中的黄云缎包袱解了,露出里头的银盖碗,摆到熙成帝面前的膳桌上。待三十六道膳食摆好了,身后侍膳的太监扬声道:“膳齐了。”
又有试膳的太监们把膳食试过一遍,这时熙成帝才用起膳来,来舟站在一盘与熙成帝布菜,随着熙成帝眼风一动,来舟忙把这道燕窝鸡丝香蕈火熏丝白菜丝镶平安果移到熙成帝身边,用羹勺舀起一勺放在熙成帝面前的布碟,熙成帝略用了一口,笑道:“赏。”来舟看着熙成帝高兴忙又舀了一勺,熙成帝如今是觉着什么都可口,高高兴兴地吃完了。待来舟舀第三勺时,熙成帝身后的侍膳太监便严肃高声喊道:“撤。”照着宫廷里的规矩,皇帝用膳时一道菜不可用过三勺。熙成帝笑骂道:“你这老货。朕好好用膳,你又来管朕。”那侍膳太监赔笑道:“陛下,家法难为,老奴也是没有法子。”这侍膳太监是伺候过先皇的,熙成帝也要给他们几分体面,对着他们倒是颇为和气。
熙成帝用了几口野鸡汤,就听见来舟低声回道:“吴总管回来了,正在门外等候。”熙成帝点点头,放下手里的汤碗道:“宣他进来罢。”吴辰光进来磕头道:“老奴回来覆命。”熙成帝道:“起来罢。说说你去林家的情况。”他命吴辰光去赏赐林珩,多少有点抚慰林家父子的意思,稚子无辜,平白遭了罚,便是熙成帝也有些过意不去。既为鲁莽的二子全了礼数,也是试探下二子的应对。吴辰光回道:“老奴到了林家,林大人并林公子早就换了吉服在正厅摆了香案恭敬地等候了。待老奴宣了旨,林家众人欢天喜地的,林大人直说林公子哪来的造化,竟能得了陛下的赏,说回头便叫林公子写道谢恩的折子呈上御览。”
熙成帝漱口擦手毕,问道:“你看林珩如何?”吴辰光掂了掂袖中的红玛瑙人物镂空花熏,笑道:“老奴瞧着这林公子是个钟灵毓秀的人物。小小年纪,礼数周全,行止规矩,风度翩翩,说话又文雅风趣,老奴看着也很欢喜。”熙成帝笑道:“你这老货,这林珩送了你什么好东西不成,你竟这么替他美言?”吴辰光笑道:“陛下慧眼如炬,老奴不敢隐瞒,林公子额外送了老奴一个红玛瑙镂空人物花熏,这也没甚么稀奇的,难得的是出自名匠蒲重迁之手,说是劳动老奴专程为着他跑一趟,心里不安,格外谢老奴的。”一面说着,便掏出袖中的玛瑙花熏献给熙成帝一看。熙成帝看了一眼,点头笑道:“倒也算投你所好了。这林珩行事倒是得体。”吴辰光最爱玛瑙玉器了,这在大昭朝众臣之中并不算秘密。
吴辰光笑道:“陛下明鉴,老奴想着他小小的人儿,长得得人意,行事又比别人周全,格外喜他几分。”熙成帝道:“待他上了谢恩折子,你记着找来给朕看看。”吴辰光点头记下,熙成帝问道:“义忠府上有何动静?”吴辰光道:“老奴前脚刚走,林大人便换了官服往亲王府上赔罪去了。走到半路,接到消息,说是亲王殿下身子不爽利,并没有见林大人,只有王府长史出来接了拜帖,与林大人叙谈了几句,便客客气气地请林大人回去了,仪门都没让进。”
熙成帝紧皱眉头,这二子是昏了头不成?朕命吴辰光往林府上颁赏,便是暗指林家忠君为上并无甚错处,二子若是知机,就该顺着林海赔罪的台阶下来,怎么反倒将人拒之门外?如此度量,如何为人君?如此不察上意,未免太愚钝了些。熙成帝却不知义忠亲王知道吴辰光往林府颁赏后便摔了手上的成窑五彩茶钟,心里正恨林海狡诈诡谲居心不良,定是以乐庆郡王一事为踏板进了谗言,不然今儿还盛怒的父皇怎么就单单赏了林家?这义忠亲王正对林海满肚子怒火,哪里愿意见他,请王府长史出去打发他还算是客气了,不是因着林海的官职,义忠亲王连大门都不会让他踏进一步。
熙成帝踱了几步,吩咐道:“你去把义直、义忠、忠顺、信义、恒义、忠仁并七皇儿、八皇儿、九皇儿召来,在东偏殿觐见。”这六皇子已入部学习,熙成帝封了他忠仁亲王爵位。吴辰光忙应声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众位皇子便齐集东偏殿,各自小声说话,等候熙成帝驾到。义直亲王斜睨了义忠亲王一眼,颇有些幸灾乐祸道:“老二,你可知老爷子何事召见咱们?”
义忠亲王自少年时便与义直亲王不大对付,一个是庶长子,一个是嫡长子,虽然大昭朝以贤能择君,但在底下诸位皇弟俱都年幼之时,独他二人长成了,自然有点瑜亮之争,谁也不服谁,眼睛俱都盯着那储位。可谁想熙成帝如此长寿,又不早立储君,他二人争来斗去的时日便长了,兄弟感情也消磨得差不多了,平日里只是保持个面上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