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六宫长宁宫正殿东暖阁,销金帷帐重重,百合冷香熏风,板壁皆银朱油,门上各堆纱嵌宝,梁上悬着玻璃、羊角各种宫灯,博古架上陈设着各色价值连城的古董,端是富贵繁华、精致焕丽。
吴贵妃懒懒地坐在黄花梨五屏风饰凤纹镜台前,身上穿着件真红寝衣,神色懒怠。虽说已是年过五旬的妇人,但因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头发仍旧漆黑光亮,寻不见一根白发,眼角虽添了几条皱纹,但皮肤依旧白皙光滑,看上去倒像是四旬妇人,风姿犹存,容色尚美。梳头的宫女沁水是吴贵妃的心腹,拿着把金镶白玉嵌祖母绿包背木梳缓缓地梳着头发,抿嘴笑问道:“娘娘,今日梳个什么发髻?奴听说如今宫外流行的苏样是堕马髻,娘娘何不试试?”]
吴贵妃不自在道:“罢了,我都要做曾祖母的人了,还作甚么时样梳妆。”不免想起昨儿信义亲王妃进宫说的那些话儿,钊哥儿屋里通房有了身孕,再过七个月自个便能抱上曾孙了,吴贵妃心里头岂能没有岁月不饶人之感?
沁水忙恭维道:“娘娘如此美貌,若不好好打扮一番,岂不辜负了?再者,今日又值新近妃嫔到坤宁宫参拜皇后,周淑妃是最爱俏的人,定会盛装打扮,娘娘可不能让周淑妃一枝独秀。”心内却有些犹疑,这吴贵妃最不服老的人,自从上了四十五岁,长宁宫里的宫女太监绝不能提“老”“旧”“黄发”“白首”“白发”之类的字眼。稍有触犯,吴贵妃便雷霆大怒,宫女内侍们因此吃了不少挂落。
周淑妃与吴贵妃同一年采选入宫,一个娇娆如粉桃,一个华艳若红杏,甫一进宫,便知彼此是劲敌。争妍斗艳了许多年,到底是吴贵妃占了上风,封了贵妃,生生压了周淑妃一头,至此周淑妃见了吴贵妃须得行礼问安,教吴贵妃心里痛快了不少。
但周淑妃育有一子二女,俱都养大成人,一子年长吴贵妃所育信义亲王,又比信义亲王早一年封为忠顺亲王,二女颇得熙成帝爱重,因而周淑妃仍旧底气十足,并不畏惧吴贵妃,平日里口角锋芒、相互打压,倒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因而吴贵妃心里常存一段恶气,但也无可奈何,两人均身处高位,又育有皇子,地位稳固,娘家一样是今上信重的大臣,想要将对手一举除去,那是痴人说梦。熙成帝可是耳聪目明,虽不在意妃子们争风吃醋小打小闹,但若是斗出格了,熙成帝可不会留情面。
吴贵妃唇角泛起一丝苦笑,虽然伴着他过了大半辈子,但这男人谁都不了解,她不了解,周淑妃也不了解,或许皇后一知半解,才赢得了他的尊重信赖。在熙成帝的后宫里,永远是皇后独揽大权,高高在上,她们可以争宠,但永远无人可以得到皇贵妃的封赏。
皇贵妃位比副后,凭着陛下与皇后相濡以沫风雨同舟的情分,便不可封个副后伤了皇后的心。她和周淑妃、柳贵妃、庄贤妃明争暗斗、年华空度,终究也没人挣上那个位置,四人反而心中有了芥蒂,维持个面上言笑晏晏罢了。
她与周淑妃斗得最凶,如今老了,倒轮到她们的儿子在朝堂上争斗不休。柳贵妃生的大皇子义直亲王,中宫所出的二皇子义忠亲王,周淑妃所育的三皇子忠顺亲王,她养的四皇子信义亲王,庄贤妃诞下的五皇子恒义亲王俱都卷了进去。五位皇子年龄相差最大不过十岁,如今俱已过了而立之年,膝下也都儿女成群,在朝堂上也有了心腹,才干俱都不差,谁都不愿俯首称臣。她们这些做母妃的也不得清宁,不得不为儿子、孙子争一分体面争一条活路。想到此处,吴贵妃打起精神来,总不好在新进妃嫔面前叫周淑妃给比了下去,吩咐道:“那便梳个堕马髻吧。”
沁水应了,手上动作越发伶俐,五指翻飞,一会子功夫就盘好了发髻。沁水笑道:“娘娘看要戴什么首饰?”旁边侯立的两个伶俐宫女掀开了团花纹银妆匣,三层格子里满满都是金银首饰、珠宝头面,光芒灼灼,照亮了半间屋子。
吴贵妃随手指了副金镶玉龙牡丹珠宝首饰,沁水取了出来,共有十余事,一支金镶玉龙顶红宝石牡丹挑心,一支金厢玉龙盘鸽血红牡丹顶簪,一对金镶玉盘龙吐累丝牡丹掩鬓,一对金镶玉龙含摺丝牡丹鬓钗,一对金牡丹小钗,一对金镶玉嵌宝玲珑牡丹簪,一对金镶玉嵌宝吉祥簪,一字排开放在妆台上。沁水笑着拈起一支金镶玉龙顶红宝石牡丹挑心,从下往上簪戴在发髻正面之当心,啧啧称赞道:“这么颜色纯正又鲜艳的红宝石可真少见。”
吴贵妃浅笑:“你懂什么?这可是鸽血红,红宝石中的极品,最是难得。这还是旧年里我生了昶哥儿时,先太皇太后赏的。如今也有三十多年了,这宝石还是这样的鲜艳夺目。”沁水手下不停把全副头面都插戴上去,昭朝女子盛装打扮,讲究的是满头珠翠,不露一根头发丝,口内笑道:“端仁太后赏的可都是难得的珍品,只怕再过五十年,也还是这样的鲜亮璀璨。”端仁太后是太皇太后的谥号。
吴贵妃笑道:“是啊,老祖宗赏的最难得不过了,待日后钺哥儿媳妇生下小王子,我就把这套头面赏给他媳妇。”沁水却有些吃惊,问道:“三殿下定亲了不成?”怎么没听见消息,沁水转念一想,是了,三殿下如今也十四了,正是说亲的年纪。吴贵妃轻蹙眉头:“倒是不曾定亲。铮哥儿、钟哥儿、钺哥儿都十四、五了,都该说亲了。”
前儿昶哥儿媳妇进宫来,就是说的这事。昶哥儿家里三个哥儿年纪相差不大,前后便要大婚,这一下三个媳妇却是难寻,昶哥儿媳妇也觉得棘手,这才来寻她拿主意。吴贵妃心下一动,她娘家嫡亲侄儿正好有一女修姐儿,正是豆蔻年华,貌美温柔,贤淑和顺,而且刺绣精工,娴通书史。
沁水端来真红绣云凤贵妃常服,带着一群老练伶俐的宫女服侍若有所思的吴贵妃穿衣、洗脸、上妆,口上还不停道:“这可好了,明年便又多了几个千伶百俐的孙媳妇来服侍娘娘,陪娘娘说话解闷,娘娘也就不必嫌日长无趣了。”吴贵妃听着也心热了起来,这些年家里人原也少见,若是能让修姐儿长久相伴,那是再好不过了。吴贵妃也笑:“是啊,给我添几个曾孙我就更欢喜了。”
明间紫檀方桌上已摆好了早膳,便有内侍来请。吴贵妃往纤毫毕现的玻璃镜子照了照,伸手抚了抚鬓角,这才款款走了出去。昭宫崇尚俭省,贵妃份例早膳只有十二道膳品,用绿龙黄碗盛了,正散发着袅袅热气。吴贵妃进了半碗玉泉山碧梗粥,几样点心便停了象牙箸。沁水等宫女便服侍她漱口、吃茶。
略坐了会,外头内侍来回:“轿辇备好了。”吴贵妃这才起身出门,坐着鸾轿往坤宁宫请安去了。宫中巷子悠长寂静,吴贵妃挽起轿中纱帘,清风徐徐而来,吴贵妃望了眼外头的红墙琉璃瓦正在初升的朝阳照耀下熠熠发光。路旁往来的太监宫女远远地见着鸾轿来了,忙跪在路旁垂头迎送。
吴贵妃看了一会儿,颇觉无趣,低头把玩悬在裙上的折枝牡丹玉佩,这玉禁步还是铮哥儿在她去年生辰时孝敬的,和田籽料,玉色通透,触手温润,难为他一个还未成家的小王子能寻来这样的物件。铮哥儿是她本家侄女吴次妃所生,除了钺哥儿这个嫡子外,最受她看重疼爱,不如将修姐儿嫁与他?
吴贵妃在心内静静盘算,想了一会儿,却有些头痛。她的两个哥哥才具平平,如今才做到从三品。侄儿就更不成器了,修姐儿的父亲才是五品官,吴家可谓是家道中落了。若让外人来看,这门第也太不相匹配了,修姐儿唯一可以仪仗的便是一个做贵妃的姑祖母,却不知陛下愿不愿看在她和昶哥儿的面上给吴家这个体面?
吴贵妃面上浮起一丝苦笑,陛下会肯吗?从前昶哥儿的婚事她便插不上手,给昶哥儿赐个吴家出来的侧室,陛下也不肯给个次妃的体面。罢了,不过白想想,待见了陛下探探口风再说罢。虽说自己已是贵妃了,可也没有恩泽提携娘家多少。
熙成帝对待妃嫔娘家,自来只有两种态度,有能者自当中用,若是才具平庸,也不要指望妃子们吹口枕头风便能加官进爵,只好老实办差,多年官职无所存进。她娘家兄长还算好的,像庄贤妃的兄长如今只做到从四品,整整二十年不曾挪动过。想到此处,吴贵妃才觉得心顺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