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正在与邢夫人、王夫人商议要置办哪些采择之礼,不同品级的人纳采礼也是分品级的。贾琏现在不过是白身,纳采礼要办得好看,要么按他老子的品级来置办,要么给他捐个官儿。贾母正在犹豫,又有贾敏遣人来下请帖,何姨娘于八月初一产下一子,如今业已满月,帖子上请贾家众人明日过府喝满月酒。贾母欢喜地看了一回帖子,摩挲着那帖子上“满月宴”三个字,笑着对左右道:“敏儿后半辈子有靠了!”
王夫人面上笑道:“可不是么,咱们姑太太可是有后福的。只是不知姑太太可要将那孩子抱过来养在膝下,日后玉姐儿也有个兄弟依靠。”心中却嗤之以鼻,不过是个庶子,即便记在贾敏名下充个嫡子,终归不是自己肚里爬出来的,生母还在,养大后孝不孝顺也未可知。要叫她说,庶子都是贱种孽胎,怎么都养不熟。
贾母踟蹰,她倒是想劝贾敏将这庶子记在名下,如此,林家大房二房具有了后继之人,日后便可家产平分,敏儿便不吃没有儿子的亏。若不然,叫那林珩兼祧两房,不是将林家的家财都占尽了么?日后敏儿也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但敏儿又是牛心左性,怕劝不动,反而像上回那般,伤着她的心,对娘家冷淡起来。
邢夫人可不在意贾敏是否有个儿子,随口附和了几句,忙将话头拉了回来:“依媳妇想,不若给琏儿捐个官儿,霏姐儿嫁过来时身上有个诰命也好看些。”王夫人心里酸溜溜地,珠儿媳妇嫁进来的时候,身上也没诰命呢。贾母若有所思,点点头:“去把大老爷请来。”又对邢夫人慈和一笑:“你有心了。”一时,贾赦来了,贾母说起给贾琏捐纳一事。贾赦抚须为难道:“儿子早就留意了,现吏部出了几个缺,我瞧了瞧,俱不大中意。”
贾母问道:“都有什么缺你说说,纳采吉日就定在本月十五,日子急得很,如今也只好矮个子里拔将军了。有个稍微好看些的,也就罢了。”贾赦从袖中掏出一张折着的纸签,朗声读道:“云州知州,从五品,这倒是个实缺,但云州远在千里之外,穷山恶水,捐了这官儿,琏儿倒不必办婚礼了,须得立马收拾行李去任职了。”
贾母也连连摇头:“这不妥。云州远在贵州,穷乡僻壤,琏儿可不能去那里受罪。”贾赦接着念道:“直隶省正定府同知,从六品,这离京城倒是近了,只是品级有些低了。平安县知县,正七品,离京城五百里,也远了。还有一个缺倒是京内的,可惜不是能花钱捐到的,鸿胪少卿部员外郎,从五品。旁的都在七品之下,我也不曾留意。”
贾母低头思索了半天,有了主意:“同知也不坏,琏儿还年轻,日后尽心报效皇恩,何愁不能升官?”贾赦权衡了一回,也认同贾母:“母亲说得不错,捐得高了,只怕他日思懒惰忘了上进。儿子这就去找吏部的黄侍郎问问,若是成了,半个月也就办了下来,琏儿只管等着领官服罢。”说罢,就匆匆出去了。
贾琏有了从六品同知官衔,一切便照着《大昭律》中的《品官婚仪》所规定的六品官员的标准来采办纳采礼物、大定聘礼等。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等婚前礼过了一大半,史贾两家的婚盟已经算是成了,选定了明年四月十六吉日娶亲。时已十一月,神京城内已经下过了两场大雪,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这一日,贾赦来给贾母请安,问起贾琏成亲的院子设在何处,明年娶亲,也该开始料理新房了。贾母为难,半晌没有答话,邢夫人直言不讳:“我瞧琏儿随我们住进荣禧堂正好。”
贾母骤然色变,待要责骂邢夫人,但见贾赦虽默不做声但面上不无赞同之意,便知道是他们夫妻俩的主意。若要斥骂他们,偏又不占理,二房确实鸠占鹊巢,贾赦隐忍至今不发,已是相让了。
再者琏儿大婚,娶得是史家姑娘,史家定要来量房子打家具。若依旧让琏儿住着东院,史家想来要问:“正房谁住着?”这是瞒不过的。若是让琏儿依着贾政夫妇住荣禧堂,想必要遭致更多非难了。“怎么琏儿老子还在,他反要跟着叔父过活?”这话儿要说出去,兄弟反目之日可见了。想想觉得无趣极了,贾母嘴中如同含着一个橄榄,重如千钧,含糊道:“荣禧堂久不曾住人了,趁着琏儿要修新院子,也一道翻修了罢。”
贾赦夫妻相视一笑,兵不血刃地把荣禧堂从二房手中夺了回来,心中自是得意洋洋。看来史家这门亲家选得极好,想来贾母多少也要顾虑娘家侄子的观感看法罢。夫妻俩待贾母的态度却越发恭顺了,所谓投桃报李,贾赦殷勤道:“东边的院子今年才翻修过,我又新添了些花木竹石并古董书籍,还造了一个小花园,如今一切都还崭新,给二弟住倒还过得去。”
贾母默然,大儿子这是存心久矣,她老了,已经六十上的岁数了,再想护着小儿子,也得掂量着日后小儿子还是得依赖长兄过活,如今再护着小儿子叫大儿子心气不平,日后想要大儿子多照顾小儿子一分,也是难的。为着小儿子一家,她也要对大儿子软和一些:“你与你兄弟商量着办吧!”
贾赦应了:“儿子待会儿就找二弟说去。二弟可是眼馋我那小花园久矣,只是平时碍着女眷在,不好随意走动。如今可以得偿所愿,二弟必然欢喜。”贾母点点头,与贾赦夫妻又闲话了两句,才下逐客令道:“你们事多,各自忙去吧!”
出了贾母的院子,夫妻二人分道扬镳,各自去找人说话去了。邢夫人自趾高气昂地去请王夫人搬出荣禧堂。王夫人如闻晴天霹雳,神魂飘在半空之中,两耳闭塞,两目失明,听不见邢夫人指桑骂槐之语:“还是老太太明世情通情理,长房嫡长子,新房就应该设在荣禧堂。要知道这荣府正房,可不是什么人能住进来的,只有国公府的家主、承爵的嗣子才能堂堂正正地住着。如今托琏儿的福气,我们夫妻总算能住进正房了,娶媳妇那日总算有面目见人了……”
邢夫人说了半晌,见王夫人还在愣神,撇了撇嘴,做什么摆出一份深受委屈的无辜模样,明明是鸠占鹊巢,这会子正主来讨要了,连答应一声都不会?也罢,你就是不答应,也要叫你们马上收拾包袱滚蛋。又笑嘻嘻道:“荣禧堂要翻修,日子可是紧了。我们也要预备着腊月间史家来量房子尺寸,就这一两个月的功夫,又要修理,又要收拾,又要裱糊,又要粉刷,我就怕赶不及呢。”
王夫人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既如此,我们也该早些收拾才好。”含糊其辞,到底说不出“搬出荣禧堂”五个字,她还想找贾母问个明白,怎么好端端地就叫她们搬出去了,又不曾事先说了,真个叫人措手不及。欲要不搬,胳膊扭不过大腿,贾母都发话了,他们还能如何?从前不是仗着贾母纵容,荣禧堂轮得到他们住么?搬了不免又担心,搬出去叫他们二房住哪儿呢?
若是占了东边一路的院子,倒也还说得过去,只要东角门一关,整个院子就由她作主了。怎么打发婢妾,怎么教导庶子庶女,可就由着她了,贾母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若是搬到西面的院子,那可就不妙,就在贾母眼皮子底下,瓷碗碰着银勺,有个什么动静,可不叫老太太瞧个正着,总没个抬头做人的样子。
正欲发问,就听见邢夫人利索道:“老爷的意思是东边的院子今年才刚精心收拾过,房屋陈设都是新的,委屈不了二老爷二太太。择个吉日便可迁居,到时候老爷给二老爷二太太暖房。”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贾赦本就为了把二房从荣禧堂逼出来才新修了自己现在住着的院子,里头的古董陈设家具俱是上好的,一概都不搬走留着,算是给二房一点甜头,免得二房闹起来,到时候不好看。
王夫人也听出了邢氏的话中之意,内心一阵狂跳,大房从二月开始修房子,支出的银钱如同流水一般,家具一色是上好的黄花梨,窗子都嵌了玻璃,一扇就二十两银子,大房修了整整一百八十扇窗户,还不算里头的雕花槅子,有些都嵌了玻璃。
古董陈设也是开了荣国府的小内库取出来的,一件件都是多少年见不着的好东西,什么铜掐丝珐琅鱼缸、紫檀木座,什么前朝靖嘉年间的五彩瓷白地蒜头瓶,什么汉代青玉子母狮,什么旧端蕉白瓠叶砚,看得她一阵肉疼肝疼,眼热得不成。不想大房竟是如此大方,一股脑儿把这些都许给了他们。大房如此豪爽大气,她心里头的郁结芥蒂倒也消了不少。
邢夫人见王氏眼中精光频闪,内心嗤笑,什么公府侯门出来的小姐,眼皮子也这般浅。她倒也不是不心疼,奈何贾赦一意要补偿二房,她也不好据理力争。如今日子已经畅快些了,她可不想再失宠于贾赦,横竖贾赦父子不心疼东西,她又何必替人心疼呢?大房搬进荣禧堂,意味着贾母日薄西山,气焰渐消,此消彼涨,荣国府真正落入了大房之手,日后便可当家做主说一不二,贾母和二房通通没了由头干涉,这才是大房苦心经营得来的最大胜利。
这边厢,贾赦找贾政说话,倒是很轻松。贾政一听是贾母说的话,二话不说便答应了,还满面羞惭对贾赦道:“弟弟糊涂了,从前碍于母命,倒是给兄长添了不少麻烦。”
贾赦心中不屑,瞧瞧这好弟弟说的话,可都把错推到老太太身上了,真该让老太太来听听,她偏宠的是什么货色?面上却爽朗笑道:“二弟说得什么话?兄弟相互守助,聚族而居,才是大家子行事的道理。二弟大可不必如此多心,总归咱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总要相帮相扶不离不弃才是正理。”把贾政说得眼泪汪汪,点头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愚弟谨领兄长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