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一干人开车回去,这时天也大黑了。晚饭还没吃,老莫头儿要做饭。周老却阻止了,周老跟周水说:“那个吉老六的手艺怎样,不知熏猪蹄用没用松木劈柴和锯末子。”
周水一笑:“您这一讲,我倒馋了。要不,我请客,连老莫叔一起,咱尝尝去?”
如玉最先说话:“可不么,您这一说我也想吃了。”
周老哈哈一笑:“走。尝尝去。”
一众人来到吉老六的小馆,一进门,周水看见熟人了——皮申正踞着一张桌子喝酒呢,酒还是那种白瓶子的劣酒,菜倒较以往多了一味,一盘花生米,一盘熏腊肉。
周水给众人递个眼色。周老马上就明白周水的意思,严谨和如玉也看出来,周老倒还好,严谨和如玉明显有些紧张。
周老若无其事,领着众人找张桌子坐下。周水先和皮申打招呼:“巧啊,皮大叔。”
皮申也一脸笑容:“巧,巧,一起喝呀?”
看着周老几个人,皮申询问周水:“一起的?这几位是……?”
周水先介绍周老:“这位是家父。”
周老忙立起身一拱手:“鄙姓周,幸会幸会。”
皮申也立起身还礼:“小姓皮,虽说和令郎初识,但相互倾心,算是个忘年之交,小可这里有礼了。”
又介绍了严谨和如玉,俩女孩甜甜地叫了声:皮叔好。
客气完了,周老自自然然地坐下,坐到自己的原位上,这一坐,身子便侧对着皮申了。
周老并非不想和皮申套近乎,而是有顾虑,周水说过,对于和当事人家属接触,皮申比较敏感。所以周老仅是客套了一下,下面的动作没了。
但周老脑海里有活动,之所以在吉老六小馆吃这顿饭,周老想的可不是猪蹄,而是和皮申这一晤。可余下来话引子咋安排,周老不敢轻举妄动,怕适得其反。
见周老仅是客套了一下,下面的话没了,皮申倒有些意外。
周老和严谨点菜,如玉做无意识地和皮申说话:“皮大叔,您这身衣服可够酷的,酷毙了。要是走到大街上,点赞的得爆棚。”
皮申看看如玉,似乎很是惊讶。周水知道,此刻如玉额头金光隐隐,有慧眼的人看见,是得有些反应。
刚才周水是当朋友介绍的如玉,既是周家的朋友,不是亲人,皮申的戒备心也淡了些许。皮申笑着说:“这不是手头紧吗?否则谁还穿这身装裹。可不是嘛,昨天在大街上走,差点被带到派出所去。”
如玉哈哈笑了起来:“皮大叔,您还挺逗。我说了您别不爱听,您可够抠门的,就这种劣酒,现今谁还喝?亏您能咽下肚。”
皮申一脸苦笑:“手头紧呐,就这还靠小周帮衬着呢。”
如玉过去,扯着皮申胳膊:“走,到我们那桌,咱一起吃。”随手又把皮申桌上的酒瓶扔到桌底下的垃圾筐里:“这破酒,酒精兑的,喝多了伤身体。”
皮申一把没拦住,满脸的可惜:“嗨,还有大半瓶呢。”
如玉把皮申按到桌位上:“皮大叔,您吃啥?我……还是周水请客吧,我忘带钱包了。诶,吉六叔,听说您熏猪蹄拿手哇,上一个吧。”
吉老六一听人点菜,马上就兴奋了:“熏鸡来一只不?刚熏得的。”又特意加了一句:“果木锯末子熏的。”
周老微笑着看如玉“表演”,一直没说话。皮申略有些不安,好像想走,似乎又觉得不近人情。
周水接过话:“猪蹄熏鸡都要,再拣硬实的炒三个热菜,你的汾酒呢?上汾酒。”
吉老六痛快答应下,安排去了。
这时候周老得说话了,周老脸上既没笑,也没不笑,不过表情倒也自然。只听周老说:“前辈的情况,犬子也都和在下讲了。之所以没来拜访,也是怕担个游说上官的嫌疑。今天咱只吃饭,不谈其他,您看可好?”
皮申脸上也没啥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按道理说咱们总要见一面的,有些事情还要当面讲清,既然有了这个机会,谈谈也好。”
猪蹄和熏鸡都是现成的,这时吉老六用一个托盘端上来。酒还是陈年的汾酒,周水先给皮申斟上。刚要放下酒瓶,周老说:“我这杯也满上。”
周水没见过周老喝白酒,但见过周老喝药酒,一小杯便面红耳赤,不过周水还是给周老倒了一杯。
周老操起筷子,先让了皮申,待皮申挟了一箸,大家也便吃起来。
周老没吃,但陪了皮申一杯酒,然后周老说话:“小可青囊传家,己历七世,虽不敢自诩医道医德,但也时时诚惶诚恐,丝毫不敢怠慢了病家。圣人也说:救死扶伤,医者本分。晚辈愚鲁,只认为圣人的话是为医为人的大原则,请教前辈,这里面可否别有说辞?”
周老语调波澜不惊,但话口里也有了质问的成份。周老自称晚辈,这里头并没有拍马屁的嫌疑,这个皮申和周老父亲是同僚,辈份上周老自然低了一级。
皮申没说话,小小抿了一口酒,看表情若有所思。
周老依旧说:“家父之事,晚辈是这样想的:若罚了家父,那天下为医者便难做了,这是个样板,黄帝肇始,末有救死扶伤者反以刑枷论罪,若开了这个头,怕是因果退转,天道荒诞。这个是个大说法,人伦天理的大事儿。”
皮申喝一口酒:“周先生,这是两回事啊,好比这只鸡,平曰要谷米喂养,养大了却难逃一刀。这个杀是杀,养是养,不能因杀废养,也不能因养废杀,这也是个道理。”
周老沉吟了:“圣人只说,医者父母心。这个父母之心,只谈养,不谈杀呀。小可倒要请教,若医家便可断人死生,那要律法何用,要天道何用?杀养是两回事,这倒是不假,可病人若让医家遇上,那也是因果安排,天道使然。痊愈与否,该老天裁决。既然不死,必有不死之由,这也是他的命啊。”
皮申点点头:“这一点我也清楚,就算华陀、孙思邈也夺不下阎罗王的朱笔。令尊之事,其罚不在医,而在职守,藐视法司的罪名是逃不脱的。”
话说到这儿,周老无话可说了。藐视法司,罪名再大,也仅是裁撤公职,倒不至有牢狱之难。周老刚松了一口气,却听皮申又说:“更难办的是,福德公此举算是开阴府之先河,若不深究,怕阴曹史治荒弛,留有后患呐。”
听这话周老心中一惊——深究。如何处理才算深究?要深到何种程度?
这时如玉忽然接了一句:“照这样说,阴曹是想杀鸡给猴看呐。那周老爷子凭啥做那个冤死的鸡呀?不公平啊。”
如玉一席话正中周老下怀,如玉说了周老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皮申看看如玉,默然了。如玉又补充一句:“如果这案子判不公正,哼,我就去九华山。”
皮申下意识的问了一句:“干嘛?”
“告状,地藏王爷爷我认识。”
此时,除了周水,大家对如玉的话都是莫名其妙。但周老马上相信了——如玉满额头的金光哪来的?
皮申随即也信了,此时他倒吸一口冷气,并不是怕了如玉的话,而是想,这个女孩见过菩萨,那个周水呢?他倒是曾说起过迎请舍利的事情,这个周水满脸阴鹫纹叠起,别也是见过菩萨吧?若是菩萨以真身示现,那这俩人必然积有极大阴功。如玉且不说,周水可是当事人的亲孙子,看来这件事复杂了。
看皮申脸上阴晴不定,周老话口便退了一步:“前辈,古人说,天道无亲,既无亲,更不能有疏哇。当然了,如何裁断还在前辈,不过周门七世悬壶,活人无算,这一点还望前辈体查。”
皮申点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
话说到这儿,周老想要表达的意思也都交待清楚了,再往下说,周老也有顾虑——语多有失,哪句话不如法,怕于事有碍。
周老便转换了话题,新话题就没啥实际意义了,免得冷场而己。
皮申喝的倒挺尽兴,既然周老的话点到为止了,皮申也乐得清静,一顿饭吃到月上中天才完。
别过皮申,众人回去。在老莫头堂屋坐下,周老忽然问周水:“再走一遭阴府,敢么?”
周水没听明白,问:“您是啥意思?敢,有啥不敢的。”
周老解释道:“唐老大答应咱们,要准备两三百件货,以三天为限,那这三天里范教授很有可能连续走阴。我是这样想的,动手之前,必须确定范教授的魂魄是否在地府,若咱动手的时候,范教授却没走阴,必然会打草惊蛇,咱就前功尽弃了。”
周水听明白了,明白是明白了,可不行啊,上回“探亲”是爷爷安排的,爷爷不安排,阴府也去不了哇。
周老说:“有法门,我记得茅山术里有引魂进地府的法子。”
周老取出纸笔,掐诀、念咒、画符。又让老莫头找了一台老式煤油灯。灯台上也贴上符咒。
周老让周水拿个姿势站好,前心后背各贴一张符,周老站到周水右侧,口中颂咒,两手展开,合力一击,右巴掌击在周水前心,左巴掌击在周水后心。这一下用力极大,周水被击之下,只觉得心神一恍,身子竟跃起老高。
周水一落地,竟发现旁边还立着一个人,仔细一看竟然也是周水。原来周老一击之下,周水魂魄出窍,此时立在周水旁边的是周水肉体。
众人近在咫尺也看不见周水的魂魄,只能看见周水的肉体,在屋子中间痴呆呆立着。
周老对着周水魂魄说话:“供案下头的去路,你定是还记得,走老路过去就行了。回程你只要盯住了这盏引魂灯,这灯上贴了你的八字生辰,火头虽说不大,可隔多远你都能看得见,盯住这点灯火走就好了。见着范教授的话别和他冲突,暗处瞄一眼就回魂。记住了,可别像上回,错过时辰了。”
周水应着,往供案下头看了一眼,果然,平时看不见的那扇门又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