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蒲城,对于当地县尊刘国骁来说,是一个不大的问题,蒲城位置处于黄土高原与渭南平原交界,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至商周而明初,城墙不断加高修葺,真的是铜墙铁壁,虽然三百年大明太平已久,不再有战火纷飞,但基础在那里,只要拿些钱粮稍做整修便可恢复雄关原貌。尤其,面对的还是一股流寇闯贼,虽然这股流寇在北面七县混得风生水起,但流寇依旧是流寇,没有什么了不起。
流寇毕竟是流寇,即便是混得风生水起的,也依旧是流寇,面对流寇,刘国骁有足够的信心。
六月,为困死闯贼,实行两府合力剿贼之策,西安派来以张十五为守备的六千人马,如果再加上临时签丁,只要有充足的粮草,那守住蒲城一年是绝无问题。
现在的蒲城已经成了一个大工地,经上峰批准,今年的赋税钱粮将拿出一半用于修城,当然,其实,一半的一半就足以完工,夫子无报酬,不过是看在战时,才有了一天三顿的稀粥,要不是自己还是小心哗变耽误工期,就按照规矩,自备干粮,那几乎就没有开销。
经过三月施工,蒲城基本完工,这天,县尊刘国骁带着一帮衙署胥吏上城视察验收。
走在已经焕然一新的,坚固的城头,刘国骁不断的指指点点,挑拣这这里那里的毛病。
“这里,还需加高,将风化了的砖石换掉。”刘国骁指着一处年久失修的墙段,对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县丞梁晓道。
“是是是。”梁晓连声答应,依例,赶紧对跟在身后的书办道:“你赶紧再去城下调派人手夫子,对这段城墙加固。”
那书办得令,风风火火的跑下城去,对城下一群衣衫褴褛的夫子一阵大声吆喝叫骂,一班衙役胥吏立刻按照吩咐,挥舞起水火大棍,驱赶着已经疲惫不堪的夫子人等搬运土石砖瓦。
看着如蚂蚁一般,在哀嚎惨叫声中翻滚的夫子,刘国骁手扶一段新修的垛口往外眺望。
远处群山尽收眼底,看看近处平原田地里,依旧稀稀拉拉收割庄稼的百姓,不由皱眉问身边的主簿:“不是已经安排人手,下乡坚壁清野吗?怎么到这时候还不见动作?”
坚壁清野,让流寇无处劫掠觅食,这也是这次计划里的一部分。
按照正常,流寇流窜,根本没有后勤补给,一切用度都要依靠沿途劫掠供应,一旦施行坚壁清野之策,便等于绝了流寇命脉,没了就地劫掠的补给,贼人越多,败亡越速。即便的这个闯贼与其他杆子不同,但他以小小贫瘠的七县之力,怎么能支持的长久?要知道,一旦外出作战,所消耗的粮草就是个天文数字。
按照兵法运作计算,一番转运下来,到前线一斤,便须十斤消耗,他闯贼再是能人,也经受不起。
而还是按照兵法所云,当地取得一斤,便等于节省十斤,所以,坚壁清野这是此次计划最决定的一部分。
被问道坚壁清野的事情,主簿秦亨赶紧上前施礼道:“大人,原定坚壁清野就在前日,但合乡士绅一起求告,希望再延缓几日,让士绅督促佃户们将田地里的庄稼都收了再执行,因此上,下官擅作主张,便同意了他们的请求,还望大人恕罪。”
刘国骁横了那主簿一眼,心中不由鄙夷,你体恤士绅父老?算了吧,还不是得了他们的孝敬?但你却将我这堂堂县尊放在何处?
于是,不满的低声呵斥道:“军国大事,岂能凭借几个士绅就可以更改的吗?你一个小小主簿怎么就敢擅自同意变更?”
主簿秦亨一见县尊变了颜色,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害怕,凑上一步,贴近了县尊,小声道:“大人,这几年,天下大旱,各地收成不好,一些地主士绅家的粮仓也已经消耗的见了底,更有各地王爷田庄上上缴也非常艰难,那些王爷几次发下文莱催促,大家也都无能为力,但好在今年夏天来了一场透雨,田地里的产出却是比往年要强,因此上大家都想着收上庄稼填补下以往的亏空,因此上才上来恳求,我见大人忙于筑城,于是就和几位师爷,还有——”看看阴沉着脸的刘国骁,将声音放的再低些后道:“还有和您的管家一起商量下,就体恤了民情,答应了下来,还请县尊大人原谅我擅作主张。”
一听有自己的管家参与,原本面沉似水的刘国骁,轻轻的转动了下脑袋,用眼角的余光上下扫视了下秦亨,鼻子里哼了一声,轻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阳奉阴违?这是剿贼大事,剿贼成功,我们有军功政绩,大家升官发财。剿贼失败,那一切可就都要我们承担,便是我们丢官罢职,说不得皇上震怒,还会杀了我们以儆效尤,这后果你可懂得?”
“懂懂。”秦亨主簿连连点头,但语气里根本就没有多少忧心的意思。
剿贼当然要尽心,这是本份,但至于剿贼失利,秦亨还真的没想那么多,最少他知道,胜利了,大家分润军功,失败了,你县令顶缸,干我一个小小主簿何干?闷声发难财,才是正经。
再说了,这天下贼人多了,你来我往的,其实那些也不过是乌合之众,不要多了,几千杆子,只要县里出上几百刀枪齐备的队伍,立刻就会让他灰飞烟灭,至于现在,大家不过是睁眼闭眼的纵容了他,一来不想上报,给自己政绩抹黑,二来流寇里,也不知道多少和县里的这些人有所勾连,其中的猫腻也不可说,就一件,你小舅子卫所的刀枪辎重,只见你年年上报申领,却不见一件半件增多,那几百东倒西歪的军汉手中,依旧的锈刀烂枪,弓箭更不见一把,那年年申请来的刀枪器械哪里去啦?大家还不是心知肚明?
还有,年初一个豪绅破家,人家几次派人求救,你就是拖着不让你小舅子出兵,还不是那士绅用了上头的威势压着你多年,让你一个堂堂县尊,却要对着一个土财主低声下气,你实在忍受不了,你做了什么手脚?多了不知道,你家现在摆在古玩架子上的那个白玉古董,我可是在那家士绅的花厅里见过的,也不见他上你这里走动,怎么就平白的到了你的房中?
斜眼看看主簿秦亨唯唯诺诺的样子,脸上却闪现一丝讥讽。这丝讥讽,刘国骁看在眼里,不由一阵心虚,自己是外来官,而这些主簿县丞胥吏,却是当地人士,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一任而已,只要依靠他们挡住这次闯贼进攻,得到了军功,那么,自己就会凭借这些,在文人士子圈子里大放异彩,那么升迁他地,成为一任知府,甚至一任巡抚也不是不可能。
现在,安定属僚,才是正经,要不大家一起完蛋。
想到这个关节,轻轻的叹口气,再次对低眉顺眼的主簿道:“既然是士绅父老的哀求,那么,我们就尽力去办吧,但是,王事不可费,下不为例。”
得到一句下不为例,也就得到了县尊等上面一班人的承诺,于是那主簿连连打躬作揖:“是,是,我就说县尊大人体恤百姓父老,一定答应的。”
不去看那个顺杆上爬的主簿秦亨恶心人的嘴脸,手扶垛口,在尘土飞扬里,继续眺望城外的原野。
“按照你说的,各位士绅乡老在这三天里,该将野外的田地收割完了吧。”看了一阵,县尊刘国骁曼声问道,说到这,话声一顿,也不等主簿回应,将拳头往城堞上轻轻一敲道:“闯贼南下就在这几日,再不能耽搁,明天,就在明天,就命令卫所出兵,按照计划,将这蒲城方圆四十里内全部清理干净,绝对不给闯贼留下一粒粮食,一根烧柴。”
主簿等闻听如此安排,脸色却是一番失落。
扫荡周边四十里,那正是一军一天之内打粮最远的距离,这不得不说,上峰知军。可是,这扫荡四周,坚壁清野,却也是发财的绝好机会,可惜了,这块巨大的肥肉,却又落到了他县尊小舅子身上,大家只能干看了。
刘国骁怎么不知道大家的心思?坚壁清野这个肥差,还是大家一起做的好,这样也可以变相的鼓舞士气,现在,发财是一方面,但是,团结守城,打败闯贼才是硬道理。
一转脸道:“但是,事情紧急不可耽误,千户手下人员有限,因此上就要麻烦各位同僚,为大明朝廷计,诸位辛苦,尽量抽调家奴员工,辅助卫所军兵一起行动。”
闻听这样的安排,所有的人一起欢呼起来,一个个都是一脸红光。
转眼看看一脸愤愤不平的新任守备,心中不觉肉疼,守城还主要指望着他们,分杯汤水也是应该,于是,笑着对张十五和那位张存孟道:“地方太大,任务又急,因此还要劳动守备大人出兵,一来辛苦,二来还要弹压不从,将军你看如何?”
张十五面带笑容,波澜不惊的上前接下任务:“辛苦不敢,为王事辛劳本是我们份内。”
张存孟更是两眼放光,施礼不迭。
再回身,看着四处原野,和分布在原野上星罗棋布的村庄,刘国骁不由哀叹,转眼间,这几百上千年辛辛苦苦的建设就要化为灰烬,闯贼之祸何其惨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