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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此言一出,倒叫人想留也留不得了。

苏玨本也没打算留下那颗白子,现下听楚羿如此一说,顿时便觉得自己是那被小人度了腹的君子。

心里窝火,苏玨狠狠瞪了楚羿一眼,随即望向棋盘……又不得不灰头土脸地去挪那白子。

真是直让人恨得牙根痒痒。

眼看着那颗白子从黑棋腹地乖乖退了出去,楚羿面着浅笑,单手执黑,从容落下一子。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死死盯着盘面上大势已去的白棋,苏玨愤懑地将手再次伸进棋笥中,忽生出一股英雄气概。

力拔山兮气盖世!今日一战,纵使战死沙场也绝不投诚!!

见回天乏术的白子仍旧继续动作,先生面上亦无不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手中黑子无往不利。

不光如此,尚还能抽出几分心思闲聊。

“尚儿前一阵课业大有起色,不光能将每日所学熟记于心,甚至还将往日落下的功课补上了大半,实在令人欣慰。只是白日里见他,整个人却总是浑浑噩噩的。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便跟夜里未得睡似的。”

……

盘上白子抖了抖,苏玨闻言,不觉低下头去。

便听楚羿继续道:“他同我说他夜里不敢入睡,只要一闭眼,便能听见有人在他耳边念论语。从头至尾,反复不绝,便跟庙里念经的老和尚似的,实在叫人心烦。”

于是,苏玨的头落得更低了。

关于“揠苗助长”一事,苏玨私底下早已反省过了,不过今日被楚羿如此“委婉”地提及,心中却难免心虚。

楚先生何许人也啊?那是能叫村里一干学生闻风丧胆的人物啊。

绷起脸来连孩子他爹娘都要心惊肉跳,还曾有孩儿他娘声称,要将楚先生画像贴门上作门神呐。

何况,楚羿言语之刻薄,他之前又不是没领教过,所以此时一想到或许就要被这人挖苦数落一番,心里便少不得一阵忐忑。

然而他等了半天,也不见对面之人开口。苏玨抬眼,却见楚羿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垂眸莞尔,少顷,方才笑道:“我记得尚儿那时候还未出生,那天我正自学堂回家,路上便见你迎面奔了过来。我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你兴冲冲扶着肩膀转了好几个圈,之后还一口亲在我脸上……我被你转得头晕,尚不知东南西北,却听你仰天大笑,说你就要作爹了。”

陈年旧事,便若深埋于沙中之石,大抵已被忘却。如今沉沙被风吹起,渐露棱角,苏玨怔怔地回想,脑中依稀有零星片段闪过。

当年闻得妻子有孕,他起初不敢置信,而后想到再过不久这世上便会有个小人儿继承自己血脉,蹒跚学步,咿咿呀呀地唤自己爹爹,便是一阵心潮澎湃,难以自抑,恨不得能够昭告天下。

他便欣喜若狂地跑出门去,但凡路遇村人,必要上前告之。

后来见了楚羿,似乎……确如对方所述,脑子一热,便将人拖着转圈,而后还亲、亲了一下来着……

只是,楚羿当日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尚未束发,自己把他当作邻家少年一般看待,自认言行间并无不妥之处。

可如今那少年已然长大成人,剑眉星眸,淡然沉静,便如一般成熟男子无二。再被人当面提及此事,苏玨只觉面上一热,说不出的困窘。

“你说若生得是男孩,便要他作谦谦君子。要教他读书习字,教他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教他堂堂正正做人。记得那一阵,你便时常拿着《说文解字》,翻出一堆字来,问我哪个字寓意最好。”

苏玨静静地听着楚羿口中的往事,不觉面露笑意。

“其后有一日,你同我说已想好名字。若是男孩,便起名为‘尚’,待及冠礼时,赐字‘遗善’。取意君子崇德,予人以善。”

遗善,遗善,予人以善。

苏玨眼帘低垂。

记得当年自己一笔一画写下尚儿名字,那少年一脸冷漠,似是不屑,谁知时隔多年,竟是桩桩件件记于心上,一时竟是感慨万千。

只可惜他日期夜盼,亦未等到孩儿降生。未有机会教他读书习字,更遑论什么孝悌忠信……

苏玨心下怅然,却听先生道:“尚儿天性聪慧良直,胆量过人,只是孩童心性,难免顽劣了些。这个年纪的孩子贪玩爱闹乃常事,平日稍加管束即可,实不必过于担心。”

楚羿继续道:“尚儿同我学棋不过一载,如今棋力已是不可小觑,若他日再遇投其兴趣之事,必然会有一番成就。”

先生取过黑子,轻轻落定:“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苏玨抬起头来,怔怔望向楚羿。

先生脸上依旧淡然如水,未见波澜,但不知怎的,苏玨却觉得对方先前所言,皆意在为他宽心。

苏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先生俯观棋局,一笑,气定神闲:“珹轩兄,大局已定,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

苏玨一惊,回过神来,再看面前白子,真是条条路死,再难回生。

乍起的那点感动就这么烟消云散了去,苏玨怒从中来。

声东击西,攻其不备……小子好手段啊。自己一时不察,竟中了他的奸计!

苏玨郁结于心,着实有些恼了。只觉自己这般不能言不能语,便是吃了大亏。只能听任那厮滔滔不绝尚儿之事,一时感动,竟忽略了面前战局,以致落败。被人云里雾里地混淆了一番视听,亦不能驳斥,真是好生憋屈!

苏玨越想越坐不住,四下张望一阵,便愤愤起身,朝着那书格去了。

于是不多时,楚羿便见原本安稳伫立的书格中,竟无端掉出一本薄书来,那书平置于地面,无风自动,翻了几页后,方又静止下来。

先生随即捡起那书,一看,原是本诗集。

楚羿从右至左一路读来,目光最后停在两句之上。

——惊波不在幽暗间,小人心里藏崩湍。

他初时锁眉,面露不解之色,可复又深思,方才有所了悟,却也不多言,只微扬起嘴角,亦不在意被人言作“小人”,反而笑言道:“兵不厌诈。何况,白子本就已是强弩之末,不过一直苦苦支撑罢了。若按尚儿先前所思,倒尚有几分活路,只是……珹轩兄偏偏要立于危墙之下,他人又如之奈何?”

楚羿边说,边将手中诗集重新插回书格中间。

又是一番飘飘然的言辞,却教人无从反驳,苏玨面红耳赤,讷讷半天,颇有些逞强之意地翻出另一本书来。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从地上再次拣起这本《孟子》,楚羿看了看,面上笑意未减,只见他垂眸静立片刻,才侃侃道:“珹轩兄只怕也听说过自相矛盾的故事吧?孟轲氏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又说虽千万人吾往矣,可笑之处就好比楚人手中之矛与盾。若其欲往之处便是危墙之下,又该如何呢?避而绕之?或者纵千万人阻而义无返顾?呵,实在自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如此看来,圣人亦难免徒负虚名,其言亦是不可尽信,珹轩兄需知审时度势才好。”

……

楚羿字正腔圆,含讽带讥,直说得苏玨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却是不知该如何争辩。

这、这……竟然说孟子徒有虚名……还要他审时度势?!

苏玨顿觉楚羿猖狂,身为先生,平日里教习学生孔孟之道,私底下却是连圣人也不放在眼里。

简直……简直……说是欺师灭祖也实不为过啊……

只是他转身在书架旁搜寻了一阵,亦未找到所欲之言。气急下,索性翻出《孟子注》来,摊了《孟子题辞》给楚羿看。

此书为东汉赵岐所注,其文内容无非是记述孟子生平,并对其大加颂扬,称其政见主张若为世人所用,则可得至太平盛世,直赞其为亚圣大才。

“亚圣?”楚羿低头,只瞥了一眼,便合上书页,将书置回书架,不屑一笑:“孟轲氏游说于齐、宋、滕、魏、鲁等国之间二十余载,其所述之政见却不为诸侯所用。若其道可致隆平,颂清庙,帝王公侯又为何舍近求远,弃而不用?谓其大儒尚可,亚圣……则未免过于夸大其词。其政见,诸侯不用,却反为后世帝王遵之,无非心怀叵测,以愚天下之民。尊君父,立忠信,崇高洁,抗浮云。如此,世人皆于掌控之下,方可保子孙千秋万代,江山无忧。此本帝王之术,却可叹后世多有迂腐之辈,竟深信不疑,推而崇之,不分青红皂白。甘为他人作嫁,尚沾沾自喜,实在可笑可悲。”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苏玨闻其言,呆若木鸡。

一时不辨对方口中“迂腐之辈”究竟说的是著书的赵岐还是自己。可一想到不论是谁,都难逃“可笑可悲”四字,一张脸便又登时由青转红,七窍生烟。

藐视天子威仪,藐视圣人之道,此子自己满嘴歪理邪说不提,却说他人可笑可悲?!

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苏玨直被气得脑中一片空白,转身又去挑书。

可惜楚先生虽说藏书不少,却多半是些闲书杂论,仔细一看,竟是连四书五经都尚未凑全。

苏玨亦不管,只是翻了从前所学之书出来驳斥。

只是无论他翻出什么章典,先生都自有一番诡辩。牙白口清,口若悬河,让人恨不得一把将他掐死。

苏玨气急,他本就不是善辩之人,如今处处被人噎着,羞愤之下脑中更是一团浆糊,一堵气,索性将书格用力一推,径自穿墙而去。

噼里啪啦,书籍散落一地。

“……苏玨?”

楚羿怔怔看着,忍不住出声轻唤。但等了许久,四周仍旧一丝动静也无,无人应答。

犹自对着面前破旧的书格,楚羿嘴唇动了动,却是再未出声。半晌,他攥了攥手心,垂眼默默蹲下身来,一本一本,收拾起满地狼藉。

苏玨亦未走远,只是蹲在楚家院外独自气闷。

墙根下的野草已被他辣手荼毒了个七零八落,却是难解心头之恨。

这厮!便是这样尊师重道的吗!便是这般对待长者的吗?便是、便是……这么喜欢人的吗?!

忽然,苏玨被自己脑中蹦出的念头吓了一跳,随即赶紧低下头去,心里越发地不自在了。

他在外面这一待,便待到了夜深。再回屋中时,楚羿已经趟下,却不知睡亦未睡。

瞪着楚羿面朝床内侧卧的背影,苏玨心中仍旧郁愤难平,一低头,便看见了置于桌案上的纸笔。

他此前从未尝试过拿起比棋子还重的物件,却抱了势在必得之心。

失败几次后,终是颤颤巍巍提起笔来,苏玨屏息凝神,对着面前白纸,重重落下笔去。

——竖子!不相与谋!

当楚羿一早起来,便于桌案旁见了这歪歪扭扭六个大字。

先生初时一怔,端起纸张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苏玨见状,以为他已怒急。

哪成想,少顷,那人却是扶着桌案,呵呵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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