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尧只做应做之事,对他人如此,对自己也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是要印证楚羿口中之言似的,此后未过多久,礼部李侍郎要迎娶萧氏长女的消息便在这京城之中铺天盖地炸开了。
街头巷尾,时不时便会听人论及此事,一时风头正劲,竟盖过了皇太后的七十寿庆。
男婚女嫁,天经地义。可这天经地义之事如今放在李侍郎跟萧丞相之女身上,便不免叫人拿到嘴边上来细细琢磨一翻。
丞相爱女配礼部侍郎,说来倒也门当户对。可若较起真来,依仗萧丞相如今于朝中之势,纵使李侍郎家家境殷实,亦算是高攀。
这京城中皇子王孙,年轻才俊比比皆是。李侍郎家虽可谓富甲一方,又是书香门第,但跟这皇城世家比上一比,便真没什么显赫之处了。
只是对于丞相肯将爱女“下嫁”,众人似乎并不意外,倒是侍郎肯娶,才真真是叫人瞠目。
据说萧夫人当年生下女儿时,女婴先天便有腿疾,不利于行,身体也羸弱得很。可女儿生来乖巧伶俐,容貌又肖似萧夫人,秀美端庄,所以萧氏夫妇爱如掌上明珠。加之女儿渐渐长大,举止从容,勤敏聪慧,擅书擅画,通晓音理,便更是成了萧丞相的心头肉,疼宠到了骨子里,就是连其后出世的儿子,所得之宠爱亦未胜过其姐十分之一。
萧贺常叹,惋惜自己这女儿今生投错了胎,偏是生作了女儿身,不可像男子般抛头露面。
得女如此,亦算人生一桩幸事,只是萧贺此生所为之恶,就像是要全报应在他女儿身上似得。萧氏长女正值豆蔻年华之时,竟是莫名染了天花!
虽说后来得幸从鬼门关拉回一条命来,但这原本如花似玉的脸却是毁了。坑坑洼洼,没一处完好的地方。
一个女孩儿家,满身满脸的痘疤,又是个瘸子,即便是丞相之女,家世显赫,可真要娶回家里做媳妇儿……这亦是要琢磨琢磨的。
何况这年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读过太多书的女人总是显得不安分了些,让人放心不得。
故而这京城里王孙贵胄,青年才俊虽多,可对丞相之女却是鲜少有人问津。
萧千金眼看着二十有五,至今未嫁,算得上是名副其实的老姑娘了,这里面实则也少不得萧丞相的功劳。
丞相之女虽鲜少有人问津,却并非没有,只是面对上门提亲者,丞相的条件明明白白放在那里:我萧贺的宝贝女儿只能做妻,不可做妾!并且娶我女儿进门后,家中不可再纳其他小妾,更不可流连烟花之地。
简直岂有此理!!
这丞相口中的第一条倒也尚在情理之中,可后面几句实在荒唐至极。娶妻相貌无盐不算,连纳妾之事都要被丈人管制过问,这是哪朝哪代的历律?当今大齐,就是驸马爷纳妾,公主亦是不会不许的,区区一个丞相之女难道比公主还尊贵?
何况此事关系传宗接代,若丞相之女嫁进门后一直无有所出,莫不是就要绝后?
萧丞相未免也太霸道了些吧!当他女儿是什么?天上的七仙女儿吗?既然如此,不娶这萧家之女便也是了!
这些京中有头有脸的世家自是不肯屈尊,再剩下些有意攀附的小门小户,萧丞相自己又看不上眼,于是这爱女婚嫁一事,便是一拖再拖,拖到后来,杳无佳信。
如今可是倒好,凭空蹦出来个礼部侍郎,直言要娶萧家大小姐啊!明知娶了这姑娘此生便要同个丑物相看一世,又不能纳妾,婚后日子简直跟和尚无异,却还是义无返顾地遣了媒婆登门。
有人说,这李尧可真豁得出去,巴结丞相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实在是厚颜得叫人瞠目结舌!枉他李家书香人家,世代为官,竟是出了这么个趋名逐利,寡廉鲜耻的东西!
真不知远在京外的李老爷子要是知道自己儿子居然娶了这么一位霸道的儿媳进门,是不是要气得背过气去!
于是又有人说,这李侍郎配萧相女却是半斤八两,什么锅配什么盖。姓李的眼看着三十而立的年纪,却是一直未娶,家中无妻无妾,此中蹊跷,又有何人想得?
如今京中男风盛行,据说……这李大人便是此道中人呐。
娈童男宠之流,平日里玩玩倒也罢了,终是无伤大雅,可若是而立之年仍未婚娶,那便有违伦常了。
说不定这李尧对着女人当真“不行”啊……
于是有人冷笑,出卖恩师,害得方丞相之子断头城下还不算完,如今竟又做出如此趋承谄媚,令人不齿之事……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如此看来,此狗男女一处,竟当真是天生绝配了。
见这几位聊得热火朝天,终是有人神秘兮兮地插言道:“可我怎么听说……方丞相之子其实并未死啊……”
这京中流言蜚语,叠叠层层,永无终日。可大家关起门后,过得还是自己的劳心日子。
眼看着到了年底,春节将至,除旧迎新,于是该掸尘的掸尘,该置办的置办,家家户户都里外忙碌了起来。
不过近些时候,自从有天清早拿着扫帚清扫院子,冷风吹过,于是不自禁缩着脖子打了寒颤之后,小九的日子倒是比原先更清闲了。
那楚姓公子三五不时总是召他进屋伺候。若是在书房画画练字,便叫他进来研墨;若是下棋,便要他于一旁端着棋谱;若是读书……自然是叫他过来念与他听。
至于这最后一件,起初小九是不肯的。木着脸盯着楚公子一张花容月貌,一口咬定,只说自己不识字,读不好。
“你只管读,我不作声。”于是楚公子如是说。
小九微微眯了眼,不说话,只是将信将疑地望着那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之人。
有前科的楚公子被人用眼神如此质疑,只得垂了眼,佯装无事地补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小九于是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半晌,这才磨磨蹭蹭地去取了书来。
楚公子当真不食言,说不出声,便真不出声了。少了个牙尖嘴利能把死人气活的,小九这书读起来,心里自然是畅快了不少。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虽说无新酒,可这咧咧寒冬里,围着燃得正旺的火炉读书,通体暖洋洋的,嗓子燥了便端起茶碗来润润喉咙……这般生活,自是比在外面顶着寒风干活惬意多了。
只是一来二去的,小九听着院中时不时响起迎春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这屁股于这椅子上坐着,却是越来越坐不踏实了。
一个女孩家在外面忙得脚底冒烟,额上出汗,他却整日里在这读书喝茶逍遥……
可小九不敢开口,只因有多少回他尚未张嘴,只是朝外面瞄上一眼,那承诺不说话的楚公子便将手中茶碗往那案上一置,一张俊脸阴测测地,拉得老长。
小九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只要一见了那公子撂脸,心里便一阵突突,弄得自己不敢吭声。
迎春里私底下亦是愤愤不平,有时忙得火气上撞,见了小九嘴上不免要酸上两句。“有福之人”“你可清闲”这样的话不胜枚举。有一次冷冷一笑,甚至扔了句“那公子莫不是看上你了吧”出来。
小九面上着慌,结结巴巴留下句“休要胡说”便闪身走了。
平日里闲着也就罢了,可三十儿当日若还无所事事,于情于理便有些说不过去……
然而楚公子对此却是无动于衷,即便李总管三十儿一大清早便带着三俩家仆从李府赶来,贴对子,挂灯笼,剪窗花,包饺子……几个人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他却依旧带着小九在屋里看书品茗,围炉打盹。
“公子,灯笼还没挂好,我去给——”小九听听窗外动静,从书中抬起头来。
“急什么,早晚会挂好的。”楚羿头不抬眼不睁。
“厨房里还有肉馅没人剁……”
“怎么?还怕到时候吃不成饺子?”
“……”
小九不说话,楚羿忍不住睁开眼来看他:“坐不住了?”
少年咧嘴一笑,苦道:“我如此闲着总是不好。”
“如何不好?李大人说过要你好生伺候我,听我吩咐,自然是我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如今我要你在这里念书,你便自然要在这里念书。”楚羿一顿,忽又道:“还是……你不愿在这里同我一处?”
“怎、怎么——”小九闻言抬头,正迎上那人灼灼目光。四目相对,少年倏忽转开视线,轻言道:“我并非不愿同你一处。”
“当真?”
“……自是当真。”
楚羿唇角轻扬:“如此我便放心了。整日里经史子集,我亦是读得有些烦腻了,前两日我见那左侧的书格里似乎有些志怪传奇,只是一直未曾得闲翻阅,不如就趁现在读来听听吧。”
“志怪传奇?”小九一听似乎来了兴致,当即便合上手中书籍,起身朝着楚羿所言之处行去。他左挑右选许久,似是很难抉择,良久,终是抽了一本最厚的出来。
“《大齐任侠传》如何?”
楚羿侧卧于软塌之上,目光凝在少年欣喜的脸上:“可。”
于是少年三两步回到座椅上,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书页朗声诵读了起来。只是他那声音却是初时大,后来小,到最后竟是只剩下眼珠一目十行地左右来回,却是再不闻其口中之声。
楚羿便默默地看着那人走火入魔似地时而皱眉,时而窃笑,时而轻叹,唇边笑意不觉便更深。
想起记忆中便有这么个书呆子,大太阳下蹲在自家墙下看书,《诗经》里面套着《神鬼志异》,看得如痴如醉。却不想被忽然返家的老爷子撞见内中玄机,登时雷霆大作,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将其连踹带打,鬼哭狼嚎地赶回家中。
自己当初见了,心里面对于那对父子自然少不得又是一番讥嘲不屑,只是如今想来,却又是另一番难言滋味。
鹅蛋脸,浓眉大眼,下巴上一颗黑痣……
楚羿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青稚少年,心中却是不自禁地越发想念起那个眉宇温润宽厚的青年来。
贪心不足,得寸进尺。事到如今,只是这般看着又岂能足够?
楚羿闭上眼来,双手收握,想想当初如此轻易便同那人说了一个“等”字,不禁悔意渐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君子一言,君子一言……头一次觉得那人口中的君子可实在难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