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带着府上下人过来时便同楚羿知会过,说他家主子今日晌午有宴要赴,傍晚会过来陪公子吃团年饭守岁。
楚羿早听闻萧丞相有一惯例,每逢春节三十,午时定要在家中大摆宴席,宴请亲信朝臣。
之所以如此,萧丞相亦曾亲口解释过。他说自己为官经年,与不少同僚知交莫逆,感情深厚。而大年三十举家团圆,吃得饭便叫团年饭,于此日设宴宴请诸位友人,便是将受邀各位当做家人一般,手足情深,肝胆相照。
最初几年,萧贺势力初成,因顾忌着旁人口舌,这宴办得谨慎,赴宴者也不过寥寥。只是今时不同往昔,萧贺于朝中一呼百应,无与匹敌,朝内朝外,萧贺党羽不计其数。其他朝臣即便心有不满,亦是敢怒不敢言,故而这萧府团年宴,便是越办越大张旗鼓。更有有心者比对每年受邀参宴之人来揣摩丞相心思,哪个是萧党新贵,哪个已被排除在外……其中玄机,不足为外人道也。
显而易见,李尧便是今年年宴上的新贵。萧贺如今高视阔步,得意忘形,对于这个叛敌投靠而来的女婿未必会放在眼中。
天下事,否极泰来,盛极而衰,虽为时运,却也与否者谨小慎微,盛者目空一切不无关系。
至于李尧来或不来,楚羿倒无甚所谓,亦不觉得三十晚上同李尧一起吃顿饭,便能称得上团年饭。只是如今形势不由人,诸事不可随情随心,不过忍耐罢了。
转眼傍晚已过,酒菜业已备齐,却是迟迟不见李尧身影。
对此,李贵比楚羿更急,忙遣了手下人回府。然而被差遣的下人两脚尚未踏出院门,便被李尧派来报信的家仆拦了回来。
院中,楚羿见那报信之人贴在李贵身边窃窃耳语了几句,李贵一怔,随即面色一沉,轻叹着冲那人点点头。
对着楚羿,李贵只说他家大人有事,在路上耽搁了些时间,一会便至。楚羿在心中笑李贵谨慎本分,在自己面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确分得清楚明白。
然而李贵谨慎本分,其他人则未必。这院中几个下人,有与那报信之人相熟的好事者,只消私下几句,便因果了然,继而口口相传,最后终于人尽皆知。
楚羿直接召了小九过来,只三言两语,便将李贵遮遮掩掩之事弄了个清楚明白。
不过李尧迟来之故倒是与他心中所想大相径庭,就连小九最初口述时,亦是一脸异色,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模样。
原来萧府宴罢,李尧本欲乘轿回府更衣。孰料轿子于李府外停稳,李尧刚一出轿,便有人忽然奔至其面前,兜头泼了一桶粪汤下来。
那人浇了粪汤,扔桶便跑,边跑还不忘大骂李尧狗贼奸佞,李府门外顿时乱作一团。
此等辱人之事,确实难以启口啊……
楚羿听罢,终于明白李贵难处,嘴边却不由得挂上了一抹幸灾乐祸的笑意。
被人泼了一身粪汤,这清理起来着实需要时间,迟迟未到便不足为奇了。
李尧终究还是到了。
他前脚一到,李贵后脚便带着手下之人加上小九迎春一起回李府吃饭守岁去了。
书房门开,楚羿状似无意地朝着院中与众人一并离去的少年一瞥,恰巧撞见少年一双算盘珠亦忧心忡忡地凝在自己身上。
两厢相望,那人一怔,继而忸怩地垂下眼去,楚羿看在眼里,心下不禁生出几分愉悦。
楚羿回到房中时,房中已设好圆桌,桌上酒菜齐全,菜品种类虽不多,却是个个精致,极耗工时,一进门,便是一阵饭香扑鼻。而李尧,则已于桌前落座,见他进来,便是满面笑意地望着他。锦袍玉冠,怡然从容,若非发梢尚有些湿润之意,倒是看不出不久前刚被粪汤浇脸。
“一为春后小登科,二为府前遇知音。新春佳节,楚某在此恭贺大人双喜临门。”楚羿一笑,倒是不介意揭人痛处。
李尧闻言倒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冲着楚羿笑言道:“这一桶醍醐灌顶汤,当真浇的人神清气爽,去疲除劳。大齐尚有此等嫉恶如仇,刚直不阿之臣,实是大齐之幸,叫人欣慰啊。”
“哦?是朝臣所为?”
李尧点头:“毕竟是读书之人,腿脚哪里比得上我府上护院?他以为甩掉了我手下之人,却不想被人一路跟到家中……那护院打听了一下,似乎是翰林院的人。”
楚羿于李尧一旁坐下,口中讥讽道:“又是个读书烧坏脑子的。朝中所谓正人君子之流,正因皆是此等酒囊饭袋,才始终难成气候。”
李尧苦笑:“难得佳节,便不说这些糟心事了。少者得岁,贺之;老者失岁,罚之。我虽未老,却比你虚长两岁。来,这屠苏酒理应你先饮才是。”
楚羿亦不推辞,端起李尧斟满的酒杯便一饮而尽。
李尧手执酒杯,目光一直凝在楚羿身上,面上颇有几分难言之意。他随后亦将杯中屠苏饮尽,终是忍不住慨叹:“我这十几年于京中,因公事繁忙,路途遥远,即便春节亦不曾返家,今年,当真是头一遭与他人同庆。每逢佳节,独身一人,时至今日,竟有些记不得少时与父母弟妹围坐一桌,闲话说笑的场面了……我之所求,亦不过是有人知我冷暖,明我心事,懂我无奈,与我相伴白首罢了。”
“来年今日,有李萧氏相伴,大人自是会如愿的。”
李尧盯着楚羿一阵,气极反笑:“飞白啊飞白,同你说话,当真是一刻不得好过。时局所迫,逼不得已,此间种种你分明心知肚明,却偏偏要往人心里最痛处戳。”
楚羿淡淡一笑,却是不语。
萧丞相爱女如痴,李尧当日登门提亲,纵使媒妁口吐莲花,有百般能耐,若是萧家大小姐本人未曾点头相许,丞相又怎会迫使爱女从嫁呢?
李尧于京中数载,形容儒美,身负才名,想必萧相之女心中对其早有倾慕之意。
若一人心存爱慕,因爱生怜,又怎会不知那人冷暖,不明那人心事,不懂那人无奈呢?
楚羿对他人之事心中少有起伏,如今却忽然有些惋惜,可惜萧小姐尚未过门,满心倾慕便成了侍郎心中最痛之处。
“飞白。”李尧沉默半晌,复又道:“这些时日以来我常会想,若是没有十年前方府变故,你我二人如今又会如何?”
……如何呢?
楚羿闻言看向李尧,竟不由得仔细回忆起来。
少时于丞相府中生活,出入家仆无数。在他眼中,吃饭穿衣有人服侍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与苏玨不同,即便所有人都站着,只有他一人坐着;所有都看着,只有他一人吃喝,他亦心安理得,心中未有半分局促不安。
他骨子里少有悲天悯人,于不相干之人无动于衷,时至今日亦鲜有改变。
当年春试后,父亲频频于府中提及那个姓李名尧的少年状元,说其小小年纪,学识过人,为人却是谦逊有礼,待人处事温润圆滑,当是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自记事以来头上便顶着神童的名头,从未见父亲对其他人如此夸赞。他心中颇是不服,对这个姓李的少年便也莫名生出许多敌意。
他曾经于傍晚时分躲在翰林院外,看着官员出入,从中搜寻着李姓状元的身影。待及见了那眉目含笑,温润如玉,身姿从容的少年,他不由一怔,继而轻嗤,心道不过尔尔。
后来那少年过府,同父亲切磋棋艺,他于窗外隔窗观望,直至棋局终了。
后来听闻少年向父亲求见自己,他心中着慌,竟是一股风似的跑回卧房,任家仆如何磨破嘴皮亦不肯出外相见。
像是要跟这少年耗上一般,少年既然想见他,他便偏偏不叫对方如意。于是他常常打听那少年行踪,但凡有他出席之场合,他便避如蛇蝎。可听闻那少年时常向人问询起自己,却又忍不住心生窃喜得意。
他不停与他作对,乐在其中,竟是欲罢不能。
他当时年少懵懂,不知此种心绪为何物,只是尚未等到弄个清楚明白,方府却已是于一夜间天翻地覆。
他想,若是未有这变故,他同李尧应该早已在一处。只是缠绵意尽,恨怨叠生,互有心计,貌合神离,怕是难有善终。
人常叹若人生只如初见……而过往于他却也只是飘渺前尘罢了。
楚羿幽幽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纵使未有十年前方府之变,你我本性不改,又会有何不同呢?”
李尧望着手中空酒杯,亦是不语。
“犹如塞翁失马,这十载流离转徙,隐姓埋名,却亦叫我渐渐认清自己。李尧,我与你不同。人说大丈夫审时度势,能屈能伸,我这膝盖,却是难弯。当年纵使入仕,到如今只怕亦早已树敌无数,被人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
楚羿所言,李尧知之甚深,不禁无奈一笑。抬头再看对面之人,亦是嘴角噙笑,于是两相对望之下,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