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龙山最后的时光,封知平什么都不做,找了个僻静的所在,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石头上思考着一个又一个问题。
生在武侯家,他一直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只缺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像二位哥哥,哪怕随便一个资质平庸的武者那样修炼的机会。
给他机会,他也可以厉兵秣马剑荡天下,笑看江湖云雨受万众敬仰。
然而当他真的开始接触这一切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原来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强。
李博的死,对他打击很大。
他不是没杀过人,也看见过人被杀,可李博不同。
李博是他未来的同门师兄,是答应带他欣赏点苍山“秀色”的损友,那个直爽到略有些暴躁的汉子不似贝思明般巧嘴,只会用这种粗俗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热情。
封知平很喜欢他,不是因为那些没羞没臊的许诺,而是他的直接,在他身上他能找到许多侯府家将们的影子。
现在,人没了。
一颗心起初只是酸涩,静下来后竟越发绞痛。
他自认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如今对一个初识不久勉强算是相熟的人故去,自己为何会这般难过呢?
是为新友亡故,还是熟悉的影子没了而想家了,亦或是以人推己,对自己可能的结局而惶恐?
还是说如二哥所言,自己的坚强和自信是盲目而虚伪的,乐观开朗不过是不肯承认无能而伪装出来博人同情的假面,自己终究是个无能亦无胆的懦夫?
一只小手出现在面前,指尖捏着一块糖,封知平立刻露出玩世不恭的笑脸,尤双儿却先一步开口。
“你说的,吃糖可以让心情变好。”
“我心情很好!”
“别装了,我刚刚看见你抹眼泪了。”
“我没有!”
“两次。”
“沙子迷了眼,我揉揉!”
“你这人,废话好多,张嘴!”
糖块塞进嘴里,很甜,但却是桂花香的。
他不讨厌这种香气,但坚持认为这种味道只应存在于香料水粉,而非食物。
“好吃吧?”尤双儿的眼亮晶晶的。
忍着吐出来的冲动,勉强挤了个微笑:“还行,凑活。不错嘛,知道疼人了,是个好媳妇儿!”
“你这人,对其他人都规规矩矩,为何对我总没个正经!”女孩气恼,粉拳轻轻打了一下。
封知平笑嘻嘻的受着,把脸凑近挑挑眉头:“因为咱俩熟呗,媳妇儿!”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尤双儿赶忙看看周围,见无人注意放心下来,肩头用力撞了某人一下。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吃下去的糖打出来!”
“我会怕你?哥哥我可是在地龙背上走过一遭的人!”得意洋洋的指指自己,提起这件事儿他就万分自豪。
“那我就叫另一个我出来!”
得意的脸瞬间僵住,差点没忍住要骂娘,封知平赶忙讨饶:“呃,我错了,双儿师妹,不,双儿师姐,您冷静!”
“这还差不多!”
得意洋洋的挥挥小拳,尤双儿眯起眼长舒一口气:“唉,真好!”
封知平黑了脸:“好?看我不开心你就开心是吗?我就知道你不像你长得那么善良!”
“你说谁不善良?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人!”
“我错了,您冷静!”
“乖~!”
满意的拍拍某人的脑袋,尤双儿脸色一黯。
“我说的好是说能像现在这样聊天真好,从小我师父就不让我跟外人接触,便是门下的师兄师姐们也甚少于我交流。我知道师父的苦心,也知道师兄师姐们不是冷落我,他们是怕刺激到我,可我还是很难受。我也想有朋友,真正的朋友,一个人打坐一个人练剑,那种滋味你没经历过根本想象不出,真的很孤独。”
“其实,孤独的滋味我也知道。”
尤双儿愕然,却见封知平苦涩一笑,摇摇头没有多言,她感觉自己猜到了什么。
“你是孤儿?”
封知平差点没噎死,没好气的道:“借您吉言,我父母双全!”
“那你还孤独什么?”
“练武啊!”
回想曾经,封知平的表情一言难尽。
“我承认我没得过你这种病症,但我没骗你,我的身体有其他问题。从小开始,我就不能修炼内功,只能练外功,所以我就加倍努力,因为我听说曾经有人只练外功练出了内力,我相信我也能做到!很多人劝我放弃,还有人指着鼻子骂我废物,让我老老实实混吃等死,可我不服!我坚信精诚所至,我要让那些笑我的人都看看,我封,冯不平不比任何人差!”
情绪激动差点漏了嘴,封知平满心怕怕,却不知女孩根本没在意这件事。
“你是说,你现在的修为是靠练外功练出来的?”
小嘴张成了圆形,尤双儿目瞪口呆,那眼神就跟他看见地龙时一样。
“呃,不是,我碰到一位奇人把我的病治好了,现在可以修炼了。”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有人只练外功练出内力的!”
拍拍胸脯,尤双儿微笑道:“难怪你的剑法那么好,连她都赞你,她可是很少夸人的!”
“她?你是说?”
尤双儿点点头,封知平愕然,没想到那个冷冰冰的妮子竟然还会夸人,看来也不是那么无情嘛。
“她还说什么了,说没说我相貌堂堂很有福相,有没有为那天晚上的冒犯道歉?”
尤双儿摇头:“那倒没有,不过我骂过她了,她保证以后不会再对你出手,除非你像刚才那样没规矩。”
“那她刚才怎么没出来,是没听着吗?”封知平纳闷儿,心里暗提了三分紧。
“因为她累了呀!你失踪之后,血刀门的人又来过一次,她耗费了不少精力,现在打不过我!”尤双儿一脸骄傲。
“你们还经常打架?”
封知平惊了,努力想象自己跟自己打架是什么样子。
女孩吐吐舌头:“也不是啦,我们一般不吵架,她喜欢安静,我喜欢热闹,所以大部分时间她都在休息,只有我累了或者遇到危险时她才出现。”
“这样啊。”封知平了然,“这么说来你们是有自制力的,那你师父为何还不允许你跟人接触呢?”
“那是现在,以前可不这样!”
回想过往,尤双儿苦起小脸。
“以前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经常会毫无征兆的转换,有时还会同时出现或消失,事后毫无记忆,惹出了不少麻烦。我爹爹多方打探得知我师父或许有办法,这才把我送到点苍山,每年只能回家两次,余下的时间全用来练功。练功很苦,却让我们渐渐感知到了彼此,变得可以沟通,直到最近功法小成,我们的自制力大大增强,这才征得师父准许出山游历。”
“那那天晚上怎么还?”
“还不是被你气的!”
眼睛一瞪,尤双儿嘟着嘴说道:“那日你言语轻薄,我可以不在意,却犯了她的忌讳,这才强行出现要教训你一顿。我很努力的劝她,可她不听,还好常师兄在把她挡下了,之后我们大吵一架,三天都没有说话。”
封知平擦擦冷汗。
原来出发前这丫头精神萎靡不光是因为愧疚,吵架才是主因。
想想自己对着镜子骂自己,他就感觉有些好笑,不由自主的说道:“你这个病还挺好玩的,我身体里要是还有一个我就好了,可以两班倒,白天黑夜勤修不辍。”
“你真的这么想吗?”
尤双儿眼神幽幽,封知平想解释自己并无恶意,却被她摇头打断。
“你只知有趣,却不知内中苦楚。因为这个病,我从小到大都交不到朋友,连家都不能回,而且师父还说,如果我们无法变成一人,将来很有可能会出大问题的。”
“什么大问题?”
抱着膝头,尤双儿下巴垫着膝盖幽声道:“师父没说,但我猜,很可能攸关生死。”
封知平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暖双儿在他心中一直是个活泼开朗的傻丫头,如今却在言谈生死,浑身透着不该属于她这个年龄和性格的沉重,看得他很不舒服。
想想彼此,自己拼命修炼是为了回家,她也是为了回家,更是为了活着,他突然发觉自己跟她是一类人,都是不肯屈服于命运,苦苦挣扎的傻子。
若不傻,自己又何必苦练武艺至今,谁敢相信自己真有一天美梦成真,碰到了一位让自己脱胎换骨的神仙?
“别怕,你肯定长命百岁!别忘了你可是我媳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是遗千年的祸害,你也不会差到哪去!”
“谁是你媳妇!以后不许胡说,传到我师父耳中她肯定饶不了你!”
嗔恼的粉拳劈头盖脸,封知平佯装畏惧抱头受着,埋在膝头的嘴角轻轻勾起。
这才是他认识的尤双儿,沉重一点都不适合她。
“我发现你只是嘴上坏,心其实很善良的,李博师兄如果知道你如此惦念他,一定会很开心的。”尤双儿突然停手说道,声音又低又柔。
风格转的也太快了吧?
封知平抬起头,就见小手又按了过来,糖块入嘴,该死,还是桂花味!
往自己嘴里也填了一块,尤双儿故作豪气的一挥手,咕哝着说:“这里没酒,咱以糖代酒,吃了这块糖咱俩以后就是朋友啦!放心吧,以后进了点苍山我罩着你,有什么麻烦跟我说,我让师父教训他们!咦,对了,师父,你可以拜我师父为师啊,这样你以后就是我的师弟啦!”
我去,这丫头跟哪儿学的这套词儿,戏看多了吧?
封知平哭笑不得,婉言道:“谢了,可我真不想做内门弟子,而且我的位置吴长老都安排好了,就不劳您操心了。”
“安排好了?”尤双儿惊讶,“哪儿?器缘堂,还是你想通了要拜他为师?他可不如我师父厉害!”
“都不是。”封知平骄傲的拍怕胸脯,“从今往后,我就是咱们点苍山一名光荣的杂役啦!”
吧嗒。
下巴掉了下来,糖也险些掉了出来,尤双儿歪着头愣愣的看着封知平,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光荣的,杂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