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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6章 乱神(1 / 1)

恰在此时,喧闹的曲调陡然平缓,一个白衣女子双手平托着一把古琴从天而降,风姿卓绝,飘然若仙。

下落的速度很快,却仿佛很缓慢,封知平的视线不由自主的吸引了过去,随之而动,看着她轻盈的落在那层意义巨大的六层台上,盘膝横琴,十指虚按,随着一声浑厚低哑的钟鸣轻轻捺落,拨动琴弦。

煞是,氛围变了。

先前合奏是以两男一女三人为主,以钟鼓定魂,笛音赋神,筝声成骨,引领其他乐师和翩翩若蝶的舞伎共同组成乐曲的表里,引人入胜,宛如身临其境。

可这一刻,三人退其次,白衣女子在拨弦的瞬间就成为了新的核心,唯一的核心,只一个单音便将整个乐队的节奏和精神掌控在了手中。

最让人觉得违和的是,这一切实在太自然了,就仿佛白衣女子从一开始便坐在那里似的,只是旁人没发现,直至此刻才显露行迹。

封知平虽不通音律,但风流场混多了,多少也知道一些行内的潜规则,其中一条便是主次。

戏班都有主次,主便是通常所称的“角儿”“腕儿”,但戏班的主次并不像君臣、主仆那么严格,兴之所至斗琴斗嗓那是经常见的,每年崭露头角的新角儿新腕儿中很多都是这么争出来的,撇开那些蓄意为之的,余下的那大部分都离不开上面说的那四个字——兴之所至。

这四个字,文雅点说是知音难觅,恶俗点的那就是不服气,正常情况下因为远近亲疏各种关系自然显不出来,可一旦随着音律入了迷,在某个当口,自然而然的会随着意境借音律爆发出来,因此那些旋律较为激烈亢奋的曲目每年诞生的新角儿最多。

以封知平的眼力来看,五层台上的两男一女绝对都是宗师级的乐师,技艺已经不是衡量他们的标准了,他们站在更高一个层次,追求的是各自所用乐器和所奏旋律的更深层次的内涵,就像他之于剑一样,是对“道”的探寻。

这样三位牛人,面对白衣女子竟主动退却,甚至在白衣女子落地前,早在她出现的那一刻,他们便察觉了她的存在,自然而然的转调让步。

排练好的?

不!

封知平不同音律不代表听得少,相反,《夏未眠》的好几个版本他都听过,《夏未眠》所属的长曲《天元叹》整本他也听过,无论单篇还是整本,无论纯乐还是加唱的,哪个版本里都没有古琴存在,古琴音色太空灵太幽远,绝不适合这种热闹的曲子,尤其最热闹的《夏未眠》一段。

可现在,他却愕然发现白衣女子果真满身都是刷子,一把普普通通的古琴在她手中竟完美的融入了整支曲子,那时起时没的空洞琴音与热闹的曲风毫无违和,反而添了新意。

意境中,两个高手依然凌江缠斗,河边的看客依然兴致勃勃,谁都没发现人群里混着一个低调的高手,不屑的看着江上的激斗,手却不由自主的不停摩挲着自己的剑柄,似乎很想加入进去。

不,有人发现了,“未眠人”发现了。

在发现剑客的瞬间,他就来了兴趣,并且生出了一个自以为极好的主意。

江上的缠斗他也看腻了,若能让这个剑客掺合进去来个大混战,岂不热闹非凡?

于是他动了,费尽的朝剑客靠拢,可人实在太多。

千辛万苦,他终于挤过人群来到剑客附近,不等开口便发现人家早发现了他,嘴角的微笑越发不屑,他瞬间尴尬僵站住,心如鹿撞。

也是到这时,封知平才从那清脆迅疾的笛音里听出“未眠人”不是他,而是她,对方的笑容虽不屑却好像很好看,竟让她忘了初衷,心蹦蹦跳的呆想起别的来。

游景涟没有说话,封知平也没有,两人都沉浸在各自的幻想当中,一时忘了方才所谈之事。

随着乐曲推进,封知平恍惚看到了一幕又一幕画面,看到两人相遇、相识、相知、相许,而后因为某些事,两人产生了误会,劲儿恶劣成无法弥补的嫌隙,直至最后,深深相爱的两人因为各自的原因无法回头,只能随一曲断肠,就此诀别。

脸凉凉的,有些痒。

封知平下意识的摸了摸,低头看了半天,才猛然回神。

我哭了?

吗的,好厉害的琴音,我竟然又着道了!

不对,这次没失神,我不是亲历者,而是旁观者,这娘们儿的琴音似乎只是在述说,并没有试图将听者拉进去代入具体。

封知平定定神,又狐疑起来,他总感觉这种幻术似曾相识,就是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

挠挠头,见游景涟还苦着呢,他没打扰,皱着眉继续回忆印证。

楼下,封莫修站在露台前,泪流满面。

屋里除了他只有盛樰,四位行首早在开曲时就被他赶了出去,似乎预料到自己会哭,不想在他们面前失态。

盛樰默默的站在旁边,没有看舞台,双眸只看着自己的夫君。

他就在身边,可这一刻,她却感觉他离自己很远,远到她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

莫名的惶恐浸泡着心房,她不想打扰,一忍再忍,可在《逢莫逢》响起的那一刻,在那迥异于天元通用的口音、带着很多咬舌音的糯糯的唱腔中,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封莫修惊醒,空洞的双眼凝视了爱妻好一会儿才聚缩起来,反手将她的小手牢牢抓紧,张嘴想解释什么,结果话到嘴边只让嘴唇颤动了几下,最终咽了回去,愧疚无言。

盛樰没有责怪,只有浓浓的心忧。

她知道封莫修很多事,道听途说的,封莫修自己说的,作为夫君,封莫修绝对是合格的,极少有事瞒她。

她一直觉着自己很了解自己的夫君,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还是没能走进夫君心里最深最暗的那一层。

“《天元叹》,是她作的?”盛樰轻声问道,眼睛看向六层台上抱琴而坐的白衣女子。127

封莫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低声解释道:“是她,但不是她,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她的女儿。”

盛樰默然,看了女孩片刻,又问:“《逢莫逢》,是写你的?”

封莫修长叹,缓缓点头,而后苦笑:“逢莫幸,莫逢幸,幸逢莫逢幸是苦,她不知道是幸是苦,我也不知道,但想来,应该是苦的吧,不如不未相逢。”

盛樰不便表态,抬眼看了下夫君,垂下视线轻声问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跟我说说吗?”

封莫修心中一痛,强笑道:“陈芝麻烂谷子的糟烂事,不值一提。”

盛樰头垂得更低了,遮住一闪而过的黯然。

封莫修还是察觉到了,也终于彻底清醒,暗骂自己该死,赶忙改口道:“你要想听,等回去我慢慢说给你听,不过真的没什么意思,很无味的。”

盛樰叹了口气,微笑抬起头,笑容很温柔:“不想说就不说,我不逼你,等什么时候想说了你再跟我说,我不急。”

“你...”

“我认真的。”盛樰收起笑容,眼神坚定。

封莫修心中刺痛,一把将其拉进怀里用力搂紧,哄她又劝自己似的说道:“说给你,都说给你,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有什么不能说的!嫁给那个王八羔子,这些年她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编排老子呢,她说得老子说不得?”

盛樰越听眉头越皱,撑开一段距离板起脸:“侯爷,你这话就说的没意思了,嫁给你我从未委屈过,干嘛拿我作由头来逼自己?这些年来你待如何我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那个女子能让你如此忘怀,我相信肯定也不是你说的那种俗人。您为了哄我就如此编排她,这还是我钟情的那个顶天立地有一说一的封莫修吗?麻烦您搞清楚,我是你妻,你是我夫,夫妻之前相约白首不是靠嘴说的,而是靠做的,相濡以沫、相互包容体谅才能走的顺遂走的长远,您为了哄我就恶意揣测曾经的挚爱,您就不怕我多想,觉着哪一天您厌了我了,也会背地里如此编排我?封莫修,你扪心自问,我盛樰是需要哄的人嘛,你封莫修又是这种恶俗的无耻之流吗?”

封莫修愣了,定定的看着盛樰,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夜,一个明眸皓齿的娇俏女子眼里滚着泪珠,却死咬着牙不肯让其滑落,叉腰装作一派凶蛮怒斥一众纨绔。

又仿佛回到了自己表白心迹的那天,女孩明明是欢喜的,却理智得可怕,别着脸斜着眼拿余光瞄着自己,讥讽道:“叔爷,您可想好了,您确定不是贪恋您孙女我年轻貌美,图一时新鲜?我可没您的修为,将来人老珠黄您还风华正茂,您确定您能抱着个老太太你侬我侬?别拿您的家财爵位说事,我不稀罕,我盛樰要嫁的夫君得是个人,不是物件,不是爵位,不是其他任何东西,得是个活生生的人!所以还是算了吧,刚才的话您当没说,我当没听,咱各走各路,好吗叔~爷?”

自己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

封莫修记不清了,反正就是山盟海誓一顿作保,掏心掏肝掏肾掏肺,能掏的一点不落,日后自己承诺过的也确实都做到了,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真正认识过妻子,细想过她的那番话。

盛樰是个坚强的人,独立的人,从来都是,自己也确实很爱她,很护着她,可这份爱更多是的给予,是单方面的强加,而非相濡以沫,相互理解。

封莫修忽然惶恐起来,不知道自己和盛樰的感情是真爱还是曾经的替代,曾经他十分坚信自己找的是真爱,绝非替代,可这一刻,他迷茫了。

如果是她,自己会怎么做?

封莫修想了想,猛地用力握紧盛樰的手,生怕她溜走,怕一直以来的自己溜走。

盛樰手很疼,心更疼。

打从第一次见封莫修开始,他就一直都是坚强的,自信的,仿佛天下没有任何事能扰乱他的心境,可现在,他乱了,眼睛里从容不再,无助的像个孩子。

是了,他就是个孩子,一直都是。

盛樰心中苦笑。

很久以前她就知道这个道理,但直到此时她才真正看明白,原来男人不管年纪,不管身份,不管地位,从始至终都是孩子,远不如女人成熟与通透。

再坚强的男人也有脆弱的一面,一旦触碰到,反应强烈尤甚于女子。

有句话叫“娶了老婆忘了娘”,这话很精辟,但精辟之处不在于字面上的意思。

男人娶妻不止娶的是妻,同样也是给自己找了个“二妈”,妻子不但要绵延子嗣,还要时不时的开导劝慰勉励警醒自己的夫君,所以女人嫁人就是又当老婆又当妈,谁也逃不过,这才有“娶妻娶贤”的说法。

除非做小。

从这点来说,给人做妾还是挺幸福的。

盛樰做妻子的责任尽到了,作妈的责任因丈夫太强悍这么多年一直没用上,本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了,谁成想今时今日在这青楼里用到了,她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看看无助的夫君,她叹了口气。

路是自己选的,是苦是乐都得走下去,而且封莫修不同于一般人,此刻他心神动摇可不是普通的情绪崩溃,闹不好会出人命的。

抬起空着的手,心疼的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盛樰柔声道:“你怎么这么傻,一把年纪了‘难得糊涂’四个字都不明白,也是我多嘴,就不该问。每个人都有只属于自己的秘密,你也一样,是我较真了。”

封莫修摇头,一把按住脸颊上的手不肯放开,似怕她离开。

就在此时,他体内冷不丁蹿出几缕火苗,其中一朵正擦在盛樰手腕上,盛樰吃痛,却不动声色,强忍灼痛一动不动,微笑道:“放心吧,我不走,哪儿也不去,除非你休了我。”

“绝不!”

封莫修大吼,心神陡然一清,看着爱妻熟红的手腕脸色巨变,赶忙握在手里帮他疗伤,眼神杀气腾腾的望向舞台。

“乱我心神,好大的胆子!”

轰隆一声巨响,醉锦楼正对看台的那片主楼,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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