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
这是封知平第二次听到这个词汇。
第一次从秋墨白嘴里听到的,秋墨白笑着断言他就是天人,那笑容看似正常,眼底的神光却耐人寻味。
如今,他又从连五嘴里听到了这个祠,从连五的神情来看,他已经确定了他就是天人。
“天人是什么?”封知平问道,与当初面对秋墨白时问的一样。
连五摇摇头:“老奴不知道,这个词是从明武帝晚年的一份手记中看到的,您稍等。”
连五起身走入密室深处,不多时捧了一个匣子回来放到封知平面前,推开盖子示意封知平取阅。
“就是这份。”
封知平小心的将里面的纸拿出,轻轻打开扫了两眼,发现是份拓本,随后边细细审读。
纸张载的是明武帝的一份晚年随笔,通篇回顾往昔,没有预想中的意气风发也没有什么追悔莫及,纯粹以旁观者的角度平淡的叙述自己的所经所历所思所想,并在最后提出数个问题。
前几个问题都是关于武道的,比如什么是仙,怎么才能成仙,而后面的则全是关于冥教的。
与封知平一样,他对冥教也有同样的疑惑,这个让他花了大半辈子去对付的神秘组织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看透,他甚至不敢确定冥教是不是真的灭亡了。
游安是个疑心极重的人,为了搞清楚心头之患,即便冥教的最后一丝余影消除后他仍没有放弃,余生除了处理政事,余下的时间全部用来研究古籍探寻古迹,其足迹不止于天元,太始、空玄乃至武魂都望而却步的云海深处的各大秘境绝地他都去过。
无奈的是,直到死时他也没能研究透冥教的来历,而冥教及类似冥教的组织也没再未出现过,仿佛他穷极一生的追寻是徒劳的,完全自寻烦恼。
然而并非如此,他的追寻是有回报的。
在云海深处的一处秘境探寻时他无意间发现了一片残垣断壁,在中心部位找到了一处类似祭坛的废墟,并在附近找到了一副残缺的壁画,通过仅剩的部分,他惊讶的发现上面所绘像极了冥教举行的血祭仪式,可惜无论再怎么找都无法找到更多的信息。
本以为这条线索断了,没想到多年后他意外的在乾坤阁那里找到了答案。
原本召见乾坤阁的人是想确认一下下次三大陆重合的时间是否与司天监推算的一致,顺便讨论下资助学堂的下一步计划,散会时他鬼使神差的随口问了一嘴关于冥教、血祭及云海深处的那处遗迹的事,根本没想着对方回答,熟料乾坤阁的人竟给出了答案!
乾坤阁的人告诉他,冥教的血祭是一种上古仪式,很邪恶,所以在上古时期就被灭绝了,没想到至今仍有存留。
至于这个仪式用来干什么的,乾坤阁的人不说,为何邪恶也不说,游安气急拿出帝王的权威强逼,结果根本没用,乾坤阁的人根本不怕死。
乾坤阁的人告诉他,想在乾坤阁打听消息就得按乾坤阁的规矩来,有些消息免费提供,有些则是给什么都没用,强逼也没用,得是有缘人。
简单来说,游安跟这条消息没缘分,再直白点,游安不够格。
游安何样人物,心胸再大也不能忍,一气之下当场就想杀人。
而乾坤阁的人又说了,他们几个除了领头的刚刚晋入灵识期不久其他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游安杀他们可以,但得有正当理由,没有正当理由杀了他们就得做好心理准备,提醒他冷静一下好好想想帝祖的遗训。
游安这才想起祖训里确实有一条,严令后人无事不得滋扰乾坤阁,更不准滥杀乾坤阁的人,至于为什么没提,而这一条无疑奠定了乾坤阁自开朝至今的超然地位。
游安无奈,只能放人离去,可聪明的他还是从乾坤阁的人嘴里套出了一个词——天人。
这条消息很可能只有“天人”才有资格知道,至于什么是天人...
乾坤阁的人黑脸离去,直到游安死后新皇继位才再次入京。
然而这已经够了,“天人”的事不像冥教,虽不多,但古籍里还是能找到一些的。
从古籍里得知,“天人”就是得天厚泽的天选之人,每一个都是武道奇才,且各负奇能,所行之事非常人可想,远非寻常“天才”“天骄”可比。
同时,天人还曾一度被誉为是最接近“仙”的人。
可惜天人出现得实在太少,时代跨越极大,而且往往昙花一现,在一个个时代如匆匆过客一晃而过,只留下只言片语的记载,无法让后人了解得更详尽更具体。
游安知道乾坤阁那里肯定有答案,无奈乾坤阁不说,他又不敢硬逼,只能带着满腹的疑惑和郁气写下了这份手书,并在末尾用草体恨恨的写下了“天人”“上古仪式”六个大字,让封知平这种胸无点墨的学渣都能感受到他深深的愤懑。
合上纸,放回匣子,推回连五面前,封知平一言不发,待连五收拾妥当一一放回原位后才为微微一笑,问道:“五叔给我看这些,不会怀疑我就是那什么天人吧?”
连五轻轻摇头:“不是怀疑,是肯定,而且这不是我的结论,而是主子的,他说您见过仙。”
封知平一惊:“老头子连这都跟你说了?!”
连五笑道:“这有何奇怪,您以为是谁帮您隐瞒的重要信息,又是谁让天下人都以为您不但天残,还受惊过度疯掉了?”
封知平肩膀一垮,苦笑道:“对,是我笨了,您肯定会知道的。”
连五笑了笑,给封知平续满“凉茶”,放下壶后正色道:“少爷,老奴给您看这些是想给您提个醒,您该有决断了。”
“什么决断?”
“杀人的决断。”
连五正襟危坐,肃然道:“明武帝为了自保,敢于灭情觉醒,凡威胁者一概不留,生生将所有隐患灭杀于未然。而今,您与他的境遇何其相似,为何还存有妇人之仁?”
封知平皱眉,不敢苟同:“哪里像了?人家是帝种,我一小世子,他四面皆敌,我还有爹娘和您这样的人庇护着,根本不一样好吧!”
“身份不一样,可处境一样,您现在难道不是看谁都像敌人?再者说,帝种又如何,皇子又如何,说句大不敬的话,明武帝远没有您金贵。您是世子,可您现过仙,他是皇帝,他见过仙吗?”
“这个...”
封知平无言以对,这么一想,自己好像是比游安还牛逼一些,可问题自己不想做“寡人”呐!
冷场片刻,封知平问道:“叔,您是不是查出什么了,难道真是二哥他...?”
连五摇头:“没有,目前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二少爷策划了那场行动,而且三天前的那件事从调查结果来看也确实与二少爷无关,他是受害者,但是...”终点
“慢!”封知平抬手打住,愕然瞪眼,“受害者?有没有搞错,我才是受害者好吧!”
连五不动声色的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正色道:“是,您是受害者,二少爷确实向您动了手,并且下的死手,但他的行为并非他所愿,而是有人控制,有人暗中给他下了蛊!”
连五将当日的前前后后全部说给封知平听,包括他和封莫修的一些猜测。
封知平两眼越听越大,脸上写满了匪夷所思。
按连五的说法,封知佑逼他出手是真,但想杀他完全是出于蛊虫的控制,而他从中蛊到发作全然不知!
“这可能吗?”封知平呵呵讥笑,挑起大拇哥朝后一指,“那可是我二哥,封知佑,天元闻名的武道奇才,年仅二十八岁就功至神藏,满天下除了老头子就他最牛逼了,他被人下了蛊能不知道?开什么玩笑!”
“这是真的。”连五肯定的说道,“因为给他下蛊的人,极有可能是千足客本人!”
封知平不信,挑眉道:“千足客有那么厉害?”
“有!”
连五回忆过往,带着一丝恐惧的肃声道:“你可知剿灭黄泉时为何有那么多将领叛变?因为里面有很多人并非自愿,而是不知不觉中被千足客控制了,其中包括三位武魂和两位有封号的镇国武神!”
封知平愣住:“武神?不会吧?千足客什么修为?”
“千足客的修为不值一提,当时他刚具形不久,但他培养的蛊虫相当厉害,黄泉鬼主用他的蛊暗中控制了五位武魂及若干具形,这些人到死都无法摆脱蛊虫的影响,只能全部斩杀。”连五顿了顿,沉声道,“其中有一位还是詹王的孙子,天赋极高,当时已经快具形了,可惜...唉,詹王爷亲自动的手。”
封知平毛骨悚然:“这么看,千足客岂不是比鬼主都厉害?”
“没错!”连五沉声道,“黄泉自鬼主往下,二冥尊、二鬼子、十八鬼客、三十二阴煞、四十九勾魂,这些人没一个简单的,再下层的三百追命使和两千鬼众也一样,每一个都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穷凶极恶恶之徒,而外围的那些普通成员也一样,不乏绝技之人,而这些人中最危险的便是鬼主、千足客、香居客三人,其余都得靠边站。”
封知平咽了口唾沫,不解道:“千足客和香居客这么厉害还只是鬼客?怎么也得弄个副鬼主、长老之类的当当吧?”
连五摆摆手:“黄泉的位级不是这么算的。冥尊、鬼子、鬼客都是高层,属于镇派级高手,阴煞、勾魂是中层骨干,负责管理和执行日常运转,追命使和鬼众是最底层,但属于内围成员,地位比外围的绝大部分人都高。而外围成员里有些人只是临时给黄泉打工谋取所需,本身或修为极高或身怀绝技,实力不亚于内围的高手,这些人最厉害的会被挑选出来由鬼主或冥尊出面收入内围,因为这些人桀骜不驯无法让其诚信归顺,所以黄泉才设了‘尊客’这个尊贵的虚位用以招揽,也就是我们说的‘鬼客’。黄泉的十八鬼客都是这么来的,他们与黄泉是合作关系,地位超然,像千足客、香居客这种级别的特殊人才连冥尊和鬼子都要礼敬三分,并无上下关系。”
封知平恍然大悟:“难怪黄泉覆灭鬼老子鬼儿子鬼奴才死了个七七八八,就十八鬼客逃出去的最多,敢情他们是打工的,老板倒台直接脚底抹油了!”
连五点头道:“没错,倘若当初十八鬼客能如其他人那般背水一战,我们的伤亡至少得翻上一倍。”
封知平咋舌,想了想道:“我记得父亲说千足客逃走时身负重伤,很难痊愈,就算治好了也会功力大退。我当他遇到神医治好了,可耽搁这么些年他的修为最多恢复原状不太可能有精进,而二哥毕竟是神藏,又不是傻子,他那脾气人多看他一眼他都得还回去,他会被人下了蛊一点不知?”
连五不为所动:“少爷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会不会是他自编自演的一出戏?”
封知平定定的看着连五,他知道自己的疑心病又犯了,但这个问题很重要,梗在心里不吐不快,他很需要连五这位专业人士的意见。
连五目露满意,淡声道:“不太可能,但不排除这个可能,至少现在为止我还没查出什么来。”
封知平了然。
没查出什么不是说封知佑无罪,而是说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有罪还是无罪,在真凶没找到前,他始众都是有嫌疑的。
除此之外,封知平还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从连五的神情和语气里,他发现连五似乎很不待见封知佑,全无对自己和封知礼的那种恭敬。
“五叔,你是不是跟二哥有仇?”
连五眼神一闪:“哦,少爷何出此言?”
封知平白眼一翻:“咱能不能别装了,说话痛快点?我没瞎也没聋,我能感觉出你对他的冷淡,你好像很防着他。”
连五笑了起来,眼角都笑起了皱纹:“少爷,老奴就喜欢您的聪明劲儿,真像侯爷。”
封知平一拍桌子:“少来,别以为能含糊过去,快说,他怎么惹着你了?是不是甩脸子了?难道...你们动手了?你有没有狠狠揍他一顿?”
“少爷,您想多了。”
连五苦笑摇头,收起笑容淡声道:“老奴没有冷淡二少爷,也没有不尊敬,老奴心里他跟您一样都是小主子,但老奴确实略有提防。”
封知平皱眉:“为什么?”
“不能说。”
“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您没必要知道。”
“我是天人!”
“嗯,您是,但老奴不是乾坤阁的,您是什么人与老奴无关。”
“......”
封知平气堵,眼珠一转拍案道:“行,那我以世子的身份命令你说!”
连五哭笑不得,配合的拱拱手:“老奴拜见世子,但老奴还是不能说。想让老奴开口只有两个办法,要不您成为家主,要不您接管暗卫成为老奴的上司,否则不该说的老奴一个字都不会说。”
封知平无语,想想不对,拧眉打量连五:“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说,那你还表现出来,您不是那么不善于隐藏的人吧?既然不是说漏嘴,那就是...”
“少爷,喝茶。”连五推了推封知平的杯子,笑容心照不宣。
封知平没动,挑着一边眉梢望着连五,片刻后笑了起来,叹着气缓缓摇头。
人老精马老滑,这帮老家伙没一个痛快点的,一句简单的提醒都搞得这么隐晦,没点脑子还真听不出来。
苍了个天,都这么搞,少爷的头发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