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天,包里少了十二张百两的银票,海量的花销连荆无心都看不下去了,找到封知平表示要自己付账,被拒绝后又表示自己等人不挑,可以从简,而封知平只有一句话。
“我剑侯府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区区千两而已,世姐,您能不能大气点?”
荆无心扭头就走,以她的好脾气都忍不住暗骂几声败家子,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他是不是傻?”宗娅如此问道。
“这是炫富吗?”宗正然皱眉猜测。
尤梦寒没说什么,但眼神很不对头,每每看到封知平都额外关注几眼,似在思忖此人是否真有脑疾,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冤大头。
这些封知平都看在眼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千二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他自然肉疼,但还是那句话,千金难买爷高兴,苦天苦地都不能苦了自己。
何况这钱又不是白扔的,两天里从各家店铺的掌柜伙计嘴里打听出来的新闻旧闻谣传秘辛绝对值回这个价了,既然有心来此发展,这笔钱就当先期投资了。
第三天清早,客栈掌柜带着全体伙计齐聚大厅,恭迎封知平下楼结账,待点清数额后,又用看财神的目光拜别亲爹的大礼将封知平等人送出了门口,直到马车走远看不到影子才收回目光。
车厢里,封知平思索着两天来得到的情报。
牛春寒没骑马,坐在对面,有问必答,拾遗补缺。
两天时间太短,收集到的情报很不全面,但最紧要的两个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
首先就是状元郎的问题,童健突然出现在此,还与他巧遇,以他的谨慎不可能不怀疑。
旁敲侧击打听了一圈,结果显示童健应该没有说谎,确实是轻车简从低调回乡,除了自己和牛春寒,铜县再无人知晓他回来的。
不仅如此,自那日分别后,童健再也没来找过他,若有心以他的能量不可能打听不到他住哪儿,这打消了他的疑虑,知道此人应该不是为了和亲之事而来。
其次便是铜县的地价,事实正如他所料,甚至超出了预期,铜县的地价低得令人发指,他都怀疑这破地方光老头子的私房钱就能买下仨。
其实这并不奇怪,铜县本身就比较偏,可以说是坐落在一个比较开阔的山坳里,东北西三面环山,只东南侧有个宽阔的陡坡连同外界,整片地域只有铜县县城到天渡场一带是平地,以前没被污染时也是以这片平野为主,外加在附近的山上开梯田。
后来梯田没了,全变矿场了,平野的田地也割了近半给天渡场,再后来矿空地废草木不生,这里就彻底成了一座死城,全靠天渡场撑着才有点活头。
这种没有任何开发价值的地方别说白给,倒贴都没人愿意来,是以曾经昂贵一时的地价一落再落,直至现在落到底都无人问津。
地价虽低,买卖却没预想的容易,甚至应该说很麻烦。
因为没人愿意迁过来,地皮卖不掉,而大批本土居民又想外迁,为了防止人走城空,为了挽留最后的人口,五十多年前时任铜县县令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请铜县所属的上级北仲府拨款,由铜县县衙出面买下所有闲置地产收归公有,以极低廉的价格租给租户,并且根据租赁时间的长短给予一定的减税和补贴政策,换而言之,如今县城内外约七成左右的地皮都在铜县县衙手里,并且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好地段。
如果要买,铜县县衙肯定高兴,但大批量采购就不一样了,肯定惹人起疑。
若亮出剑侯府的招牌,这根本不是个事儿,可问题恰恰就在这里,封知平不想牵扯侯府,想自己搞,而且尽可能的不暴露自己。
若童健肯合作,这件事就好解决了,礼部侍郎、当朝三品京官,回老家置点产有什么问题?
兴许铜县知县还能倒贴不少,到时候他就可以假着童健的虎皮神不知鬼不觉的入主这里,将其打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可若童健不合作...
“少爷,人还派吗?”牛春寒问道。
封知平略一思忖,深吸一口气;“派!先收集情报,搞清楚里面的门道,然后分批一点点的购入。县衙手中的地可以先不碰,先收百姓手中的,三成地好好挑一挑加起来也不少。不管童健点不点头,他肯定都会在这儿弄出点动静,到那时咱们帮他造点势,把地价抬起来,然后趁机甩出去,赚头也不少。”
牛春寒不放心:“可万一没动静呢?”
“没有万一,肯定有!”
见牛春寒不解,封知平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微笑道:“童健此次回乡说是祭祖,实际上是考察。你想,他家几代人留在京城就没回来过,怎么偏偏他回来了,还挑了这个时候?”
牛春寒想了想,点头道:“是有些奇怪,少爷可是猜出了什么?”
“没错。”
封知平换了条腿翘着,接过牛春寒递过来的茶盏,捧在手里把玩着道:“那日状元庙那个胖子知客海侃一通,虽错得离谱,但有一点是准的,那就是童健要调了。据我推测,他应该不是调到御史台,那是个粪坑,调过去名实都是降,哪怕出任台长。我猜他应该是平调户部,仍任左侍郎,品衔上虽然没升,但管钱袋子的总归比管戏班子的要紧要些,小手轻轻一掐就能让各部浑身难受,这就是他有胆子去找武魂求助的原因,手里没银子哪能那么大口气!”
“为什么不是工部呢?工部应该更对口吧?”牛春寒问道。
封知平淡淡扫了他一眼,讥讽的勾了勾嘴角:“工部,他不够格。”
“不够格?”
牛春寒皱眉,思忖片刻恍然大悟。
六部一司,除了天听监和军部,工部是余下五部中最重要的。
民建需要工部,军防基建需要工部,开山凿渠铺路架桥都归工部管辖,最重要的是,军工,特别是甲级秘等的军工全都掌握在工部手中。
旁的不说,就说最有名同时也是最神秘的神机司,可杀武魂的陨神箭,可日行万里的飞空舟,各型号的轻、重连弩,还有国战时供大军过境的登陆利器百龙天梯,以及其他各种功效的军事用品,这些高保密级乃至绝密级的军需品全部都由神机司开发、研制、掌控,分门别类下派到各指定的军工坊生产制造。
如果说户部掌握着天元的经济民生,军部掌管着天元的安全稳定,那么工部就是这两者的脊梁骨,是隐居幕后的根本,是天元不可或缺的三大支柱之一,其内部各级主、副官员均不寻常,无论才高才浅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个传承至少百年以上的家族。
这是明武帝亲自定下的规则,工部太重要了,而当时的工部烂得太厉害了,是以明武帝下发暗旨给工部及自己的后人,唯根正心诚者才可入工部主事。v3书院
这无疑挡住了大批有能之士,好处是帝王有足够的时间考察品评,用漫长的时间来检验臣子的成色,精挑细选,谨防渗透,让昔日的惨况再现。
而能入工部主事的人无一不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悠久的传承让他们各自的家族相互联姻、结盟逐渐融合成一个固若金汤的圈子,能与朝中的每个圈子交融又相对独立其外,而这个圈子的核心,便是皇帝,以及皇帝代表的皇族。
状元郎显然是不够资格的,他再优秀也没用,说直白点,他没底蕴,没人脉,在那些历史悠久的权臣世家眼中就是个好运气的暴发户,想揉捏随时可以动手。
而皇帝其实曾给过他机会,要招他做驸马,可他拒绝了,还当着皇帝面吐着血写了一篇长文,展现了自己的气节,同时也将登天的大门死死关上,以他的身体状况来看很难有再开的机会。
牛春寒暗暗叹息,有些同情童健,转念一想又洒然了。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两个贵人,会得到千载难逢的机会,然而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每个人的经历、阅历、性格等等因素都让每个人在遇到相同的岔道口时做出不同的选择。
像他,他的贵人是封知平。
封知平给了他机会,为他的儿女铺垫了一份好前程,代价就是他的孩子们将来或许会像他一样成为封知平忠心耿耿的犬马,做一些违背意愿的甚至是残忍非人的恶事,经历许多以生命为代价的危险,他选择了接受,并且心甘情愿,因为这样他和他的家人会过得更好,超乎想象的好,风险与回报永远是同等的,在他看来这很值得。
童健的贵人是当今圣上,或许是没看透,或许是看透了不愿,总之他拒绝了皇帝的好意,做了自认为正确的选择。
不能说他错,也不能说他做得好,只能说路是自己选的,无论好坏,都怨不得旁人。
三品正,对童健这种出身的官员来说已经是顶点了,礼部左侍郎更是超出了预期。
要知道各部侍郎若干,品衔三至四品不等,左右侍郎高于侍郎,各只一人,通常官居二品从,仅次于尚书,待尚书年迈将退,择一加尚书协理,待老尚书告老便自动顶替上去,三品正的右侍郎有,但不多见,童健做了这么多年没变动,其意已经很明显了。
想到这儿,牛春寒忽然愣了愣,他想到了童健的年纪。
没记错的话童健今年应该三十出头,算算他科举的年份,前后为官不过十余载,以他的出身这么短的时间一路高升到现在的位置,实在太不正常了。
而且现在有风声传出他要调任,据封知平分析很可能是户部,要说没人帮忙,牛春寒不信,他太清楚官场的门道了,没人提携根本别想高升。
不懂就问,牛春寒问了出来,封知平乐了,递了个十分满意的眼神。
“不错,能想到这一层,还知道问出来,有进步。”
牛春寒憨笑,谢过后再次请教。
封知平喝了口茶,放下杯子微笑道:“想想他的老师。”
“老师?”牛春寒皱眉,“周若钧周老先生,他向来秉持方正,不偏不倚,因厌恶官场风气才辞去官职一心教书研学,是个纯粹的学究,他会为了童健破了坚持了一辈子的操守?”
“看,又犯傻了不是?”
封知平点点牛春寒,哂笑道,“周老先生超然,他的弟子可不啊!他教出来的学生成材率很高,有将近三成左右进了官场,没记错的话四六开,小头在睿王座下,大头跟了太子。童健是他门下最争气的那个,中了状元不说,还为了誓言拒了陛下赐婚,铮铮铁骨极得周老先生赞赏。那滩水里,这种有尊严有气节的硬骨头谁不稀罕?能收服必是一员忠心耿耿的干将,所以事情就很明白了,他的步步高升跟太子和睿王脱不了干系,只不知是哪一位,又或者二者都有,童健夹在中间左右逢源占尽便宜。”
牛春寒悚然,不太相信的摇摇头:“少爷,我看童大人不像那种道貌岸然之辈。”
“这怎么能叫道貌岸然呢,这叫合理渔利,是混官场必备的手端,只不过只有像他这种顶尖的聪明人才能玩得这么高级。”
封知平纠正完,嗤笑道:“朝廷水浑不知深,但大体可以分为四波,一波是太子一系,一波是睿王一系,还有一波就是所谓的中立,而这三方归拢起来就是最大的一波,既咱们的陛下。太子和睿王相争已久,不用多说,那些中立的就很值得玩味了,里面真正能保持中立的没几个,我能确定的只有三家,咱家、我外祖盛家,以及詹王,这三家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那就是都有安身立命的资本。”
“我外祖两任宰相,至今仍有内阁议政的权力,门生遍布天下,包括太子、睿王、景涟等储位皇子他都教过,地位无可撼动,只要他在一日,盛家就是铁打的营盘。詹王也一样,万载王侯,天元只此一家,自身实力超群,麾下高手无数,手握雄兵镇守一方,剑之所向无人可敌,三者当中他是最有资本中立的,而且只忠于陛下本来也是他们的家传,不被他盯上就万幸了,哪个吃饱了撑的敢去惹他?”
“咱们家就比较惨了,发迹时间太短,底蕴不够,全靠我父亲一人撑着。老头子聪明,想发展又不想站队,所以直接把自己搞成了孤臣。他先是跟户部闹翻,又当街掌掴吏部尚书宝贝儿子的脸,人差点没给抽傻了,后来借着娶我娘的机会跟我外祖闹翻,那可是他多年的知交好友啊!这一翻无异于得罪了整个文官体系,连军部都有些人看他不顺眼,朝中如今只有军部和天听监跟他关系比较好,而这其中起重要作用的正是詹王,老头子无论何时都紧抱着这条大腿,借詹王府表明自己的立场,向陛下尽显忠心。所以喽,有陛下和詹王护着,天听监暗中帮衬着,咱家自然稳如大山。就算没了这些依仗,老头子背后还有点苍山这个巨擘,秋墨白是我师伯,韩凤雪是我师姑,点苍山有头有脸的人物跟老头子都有或深或浅的关系,倘若有一天咱家落难了,你觉着我的师伯师姑师叔师舅老爷们会看着咱家家破人亡全部死光?”
牛春寒深以为然,用力点头。
旁的不说,只秋墨白一个就很够分量了,那可是当今的天元第一高手,仙器不出遍数三国都可称第一人。
“所以说,中立是要有资本的,没资本还不选边那是找死。而那童健,人脉、实力、背景,这三样你觉着他跟哪样沾边?”
牛春寒摇头,童健跟周若钧那点关系根本算不得什么,能搞他的大有人在。
封知平伸了个懒腰,想到了什么,嘴角哂笑更浓。
“超然?呵呵,那位周先生也未见得像他表现得那么超然。人生出来就惹了尘埃,脚落地就沾了泥垢,没人洗得干净,神仙也不行。超然也是一种立场,是种表象罢了,说白了都是以利于自己的方式活下去,谋生手段而已。”
“有人喜欢冲锋陷阵,有人喜欢坐镇中帐,有人向往万众瞩目,有人享受做幕后推手的快感,人生如戏嘛。周老先生清高,大隐隐于野,可他的弟子却分作两边,你怎知不是他授意的,是拿自己的学生当刀使?毕竟有我外祖的先例在,天知道他是不是羡慕,想成为第二个盛中章。同为学问人,同样一肚子墨水,难不成他家的墨是白的?”
“都一样,同在一片天空下,人都是一样的,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身不由己。除非你真超然,比神仙还超然,成为跟老天爷一样的无思无念以万物为刍狗的鬼东西,否则谁也干净不了。哦,对了,圣人说过,天地不仁,等你真成了老天爷,一样得背负骂名,让人一口一个贼老天的喊着,你还没法还嘴,哈哈!”
封知平想到了胖神仙,想到了种种遭遇和种种猜测,笑声很畅快,心情很复杂。
这一刻,他很疲惫,身心俱疲。
牛春寒默然。
他不知道封知平心中所思,听不懂笑声里的无奈,他只觉着少爷的话很无情很冷漠,充满了恶意,似乎很厌恶世间的人与事,厌倦周遭的一切,但似乎,很有道理,
而这一刻,他又不自知的忽略了一件事,就像忽略童健那样。
童健年轻,封知平更年轻,他才仅仅十七岁。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封知平却要闷在这里跟他讨论这么复杂的问题,想的那么深刻,想的那么深远,这合适吗?
如果想到这一点,他或许就能听懂那玩世不恭的笑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