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岚将麻将拢了回来,边码牌边道:“我知道你的心情,别懊恼,没察觉不丢人。对方手法缜密,两颗棋子埋下的时间都超过十年,有心算无心,别说你,就算换成你父亲,恐怕也是后知后觉。”
方锐苦笑,低头腹诽。
我愁的是这么个吗?
我忧的是你们天听监在我方家究竟埋了多少眼线!
短短九天时间,你们就把我最后一次尿炕的时间都查出来了,换谁不抑郁?
纪岚抬了下眼皮,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继续道:“跟激动一样,懊恼、悔恨、忧惧,这些负面情绪都会影响思考,不利于解决问题,而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正是解决问题。八万!”
啪~!
一张八万拍在桌上,同时,纪岚推倒了面前的牌。
方锐扫了眼,发现牌已叫胡,胡的正是打出去的那张八万。
纪岚点了点那张八万,微笑道:“做事跟打牌是一样的,出手无悔,打出去的牌再怎么后悔也不可能拿回来。现在八万已经绝了,你的牌又单叫这张,怎么办?满心懊悔,痛哭流涕,摆出一脸惨相来打动三家怜悯你让你把牌拿回去?不可能吧?且不说人家会不会同情你,单说赌场上的规矩,上场无父子,只言输赢不言感情,所以人家就算同情你也不会点这个头,而你要敢张这个嘴,即便不被剁手剁脚也会被人看轻。到时名声臭了,正经人没人愿意跟你打牌,愿意跟你打的肯定不是正经人,肚里个个揣着算计,最后你只有两种结果,要么从此远离牌桌,要么跟他们斗,在一次次尔虞我诈中玩死他们,直到被人玩死。”
方锐明白他的意思,哼了声冷笑道:“八万没了,我不会换牌?纪大人,咱有话直说行吗,拐弯抹角的你不累我还累呢。”
纪岚无奈:“我也想直说,但我怕你受不了。”
方锐挑眉:“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受不受得了?”
纪岚笑,笑容很是自信:“不用试,我肯定你受不了,你可能不信,我其实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方锐眼神一闪,心里隐隐感觉不妙,微微眯起眼沉声问:“你想干什么?”
纪岚捋了下牌面:“咱们还是循序渐进,先说这牌吧...”
“少来这套!”方锐一把把牌打乱,拍桌怒问,“你,你们,你们想让我做内奸?!”
“呀,猜出来了!”纪岚微感诧异,摆摆手道,“话不要说那么难听,互通有无罢了。”
“你是不是疯了?”方锐怒极反笑,指着自己的鼻子,表情荒诞,“我,方家嫡次子,你让我给你们做自家的奸细?纪岚,你是不是昏了头了,我敢做,你敢信?”
“为什么不信?”纪岚眨眨眼,再次挂起那恼人的微笑,“我说过,咱们是互通有无,这对你对我们都有好处。”
“好处?!”
“当然。”纪岚点点桌上的麻将,“你说这是有人栽赃你父亲的,我们也不信方北疆公会做这种自毁城墙的蠢事,可问题是,没证据呐!”
方锐一怔,缓缓皱眉。
纪岚往后一靠,手搭桌案淡声道:“我天听监奉命监察百官,权柄虽大,却不敢任意妄为。我们抓人是讲证据的,我们放人也得有理有据才行,我们跟督察院、大理寺不一样。“
“督察院那帮人个个出门不打空手,风都得捞一把,但凡有点风吹草动就得掺合一下,折子上的跟不要钱似的;大理寺案子倒是查得挺细,刑也上得挺勤,但每次碰到模棱两可的情况都秉持‘疑罪从无’的理念,或折中处理,或一笔勾销,因此养肥了好些讼棍,让许多不法之徒没有得到应有的判决。”
“我们不一样,我们天听监办案只讲证据,‘疑罪从无’不在我们的准则上。我们不会无缘无故的去怀疑一个人,我们怀疑的人肯定有值得调查的地方,疑点一次查不清就两次,一个方向走不通就换一个方向,不管花多少时间,多少人力物力,不管牵扯到的人有多广有什么吓死人的来头,我们都不会停下,直到把疑点弄清楚为止。年轻人,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只要认真查,坚持不懈,就没有查不清的案子,这世上没有‘神仙局’,那些所谓的‘神仙局’无一例外全都是人为。”
“说回这件事,报告你已经看了,当明白你的事跟你父亲这件事是有关联的,有人在算计你们方家。对方是谁尚不清楚,所图为何也不清楚,但从现有的线索来看,对方有可能想间接影响,甚至是直接掌控你们方家,毁掉你方家的可能性比较小,相关分析报告里有一部分,没有的那部分,想必你已经想到了。”
“当然,这个推论是建立在对方是你方家以外,确切的说是你父亲以外的人的基础上,因为我们无法掌握你们内部更多的信息,也不敢贸然接触你父亲,所以并不能排除你父亲的嫌疑,这点你应该能理解。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们只讲证据,只看证据链的完整性和合理性,绝不主观臆断。”
“方锐,你要明白,帮我们就是帮你自己,帮你们方家。你要明白,我们天听监不同于两阁(注1)六部二十四司,我们是独立于体系之外的、只属于陛下的耳目,是陛下亲手握着的用来剜去我朝庞大躯体上的腐骨烂肉的尖刀,我们查你们方家只为搞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幕后主使和他的图谋!你没必要害怕被我们抓住小辫子,我们不是督察院,不是御史台,对威胁、打压朝臣没兴趣,我们抓的都是该死之人,只要不严重损害民生国本,不威胁陛下的安全,我们都不会过问。”
方锐的嘴唇动了动,私有意动,但最终仍没有表态。
纪岚猜到他的担忧,轻轻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害怕查到最后会查到你父亲头上?”
方锐身子一震,头低得更低了一点。
没错,他怕得就是这个。
本心上,他不相信父亲会做这种事,但正如纪岚所说,真相不在于你怎么想,只在于你掌握的证据所得出的结果。
万一,万一父亲真存了不轨之心,自己该怎么办?
帮忙掩饰,还是...
方锐抬起眼皮看了纪岚一眼,终于明白天听监八位佥事,为何会是这位“大孝子”来作说客。
纪岚又叹了口气,轻声道:“方锐,我跟你一样不相信令尊会是主谋,不仅是我,孔大人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小心查证,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歹人,也不许冤枉任何一个好人。这些年来我一直秉承这个原则,小心翼翼,生怕动作过大打草惊蛇,我不仅怕那条蛇缩回去,更怕它逼急了再害了你们家谁的性命。我尽我所能,调动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可你也清楚,这件事无论怎么查最终还是要从你们家着手,而你们家的情况...说实话,相当棘手。我承认你们家是有我们的眼线,可我们想查的东西他们根本接触不到,我们也不敢让他们贸然行动,所以你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合作对象,合作对我们双方都百利而无一害。”
方锐冷哼了声,没有说话。
“不是吗?”纪岚加重语气,轻轻一拍桌子,“抬起头来,看着我,你不是挺爷们儿的吗?有话说话,哼哼唧唧的出个熊样给谁看呢!”
方锐抬起头,冷声道:“百利而无一害?当我傻小子呢?我爹要是知道我在查他会怎么想,外人要是知道我胳膊肘往外拐会怎么看我?万一...”
方锐戛然而止,紧抿着嘴。
“万一什么?”纪岚低声喝问,“说啊,怎么不说了?好,我替你说!万一查到最后发现真是你父亲主使,你该怎么办,是不是?”
方锐一言不发,但眼神已承认了一切。
“榆木!”
纪岚重重吐了口气,右手拂过牌面。
“单叫的牌面,要胡的牌已经绝张了,还死抱着不放,只有等死。调口子未必能胡,但只要你能摸清各家胡什么牌,至少可以让自己少输一点,若你牌技够高的话,还可以引诱别人点炮,那样你不但没有损失,还能瞧场乐呵,何乐不为?”
“你现在的处境就是这副牌,你若不松口,没人能救你。别以为你准备的那些辩解管用,你不是傻子,我也不是,陛下更不是,你以为只带六个侍卫入京就不能定你的死罪了?年轻人,这里是京城,水混着呢,你知道有多少人想你和你们方家倒霉,又有多少与你们无冤无仇的人很乐于推上一把的?你们方家手握北疆三十万兵马,贵为国公传承六世经久不衰,你知道有多少人眼红?詹王每年还有人参上两本呢,赤剑侯直接给逼出了京城,你觉着你们家比他们如何?”
“咱不说别人,就说詹王,詹王藩地位于东北,地跨两郡辖三十六州共计五百余县,封地面积与人口均冠绝天元,可他的两侧呢?北有你方家,东有太平公李家,呈包夹之势将他钳在中间,什么意思你看不出来?詹王嘴上不说,心里能舒服?如今你闯了祸,打得还是人家宝贝女儿的旗号,机会难得,理由充分,你觉着他会不踢上一脚?就算他老人家有涵养,不屑于这么做,可那些想巴结他的人呢?你真觉着你能安安稳稳的坐在这儿,靠的是你那点可笑的小聪明?”
“方锐,我实话告诉你,无论你同不同意,你都已经骑虎难下了。你道我们为何把你转到这儿来?因为过去的九天里,你本该在的那件牢房发生了三次投毒两次殴斗,就在昨晚还有人趁夜潜入,被我们抓到立刻服毒自尽,你觉着他是去做什么的?”
方锐脸色铁青,双拳紧握,他终于明白自己出现在这儿不是羁押,而是保护,有人想自己死!
是谁?
“我等你一炷香的时间,好好想想吧。刚才的话如果你不信的话,我可以让人带你去看尸体。”
纪岚站起身,掸掸官袍,背着走向外走,即将开门时,背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唤阻。
“等等。”
纪岚站住脚,没有立刻回头,,脸冲着门挺直身,嘴角悄悄勾起愉悦的微笑。
注1:统理政务的中书阁与统理军务枢密阁,统称‘内阁’或‘中枢’,中书阁之首即宰相,又称左相,枢密阁之首即大司马,又称右相。
中枢常设阁老七人,两阁各三人,外加一位皇族人员(太子以外的皇子或藩王),最多九人,人员主要从六部选拔,组阁成员里必须保证至少一位皇族人员存在。
阁老官级或与尚书持平(正二品,文官通常比武官低半级),但权力高于尚书,是六部的上官,故入阁后不得兼理六部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