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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进了书房, 方霄先给唐朵倒了杯水。

唐朵坐在皮质沙发里,瞪着前方茶几上的那杯白开水,一时有点出戏,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 却是接触方霄以来他表现得最nice的一次。

但, 为什么呢?

唐朵看了方霄一眼, 他已经坐到对面的沙发里,神情很平和, 也没有之前那种面对她时别扭的感觉。

直觉告诉唐朵,一定是下午她和凌夏的对话令他改变了看法。

但……为什么啊?

她和凌夏都说了啥,怎么一下子想不全了?

这时, 方霄问:“不是找我有事?说吧。”

唐朵放下水杯, 安静了几秒, 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一向有个毛病, 吃软不吃硬, 遇强则强,如果有谁触动了她的逆鳞, 保管加倍报复回去。

但反过来,如果对方对她示弱示好, 她也会尽量友善。

唐朵想了一下, 实在想不到更委婉的说辞,便只好说:“其实是陈女士觉得你有心事, 情绪不高, 让我来问问。”

方霄一怔:“原来如此。”

方霄从来没有和唐朵工作室的任何人坦白过, 其实他和母亲陈敏并不像大多数单亲家庭的母子关系一样相依为命,他们甚至很少交心。

陈敏年轻时强势惯了,若非性格刚强、坚韧,恐怕也不能将这个家和家族生意操持的有声有色,大多时候大家只管服从她的命令即可。

方霄也早已习惯如此,大约也是继承了这部分的基因,接管生意后,他表现出来的作风和手段也是能硬则硬,能简单化就绝不搞复杂迂回的套路,省去了很多沟通成本。

只有面对陈敏,方霄会将主导权交回到她手里。

方霄小时候,陈敏大多时间都在公司,家里的大小事情由父亲方元山主持,但方元山是个艺术气息很重,喜欢风花雪月,在婚姻生活中很不靠谱的男人。

除了不靠谱,方元山还总是追求浪漫,后来因为年轻时喜欢过的女人遭遇婚姻不幸,正是春闺寂寞的时候,又因为娶了陈敏这种女强人老婆,很自然就生出二心。

起初,方元山还小心翼翼,大多时候去见那个女人都会带着方霄一起,美其名曰带他上课,实际上就是为了多看人家一眼。

那个女人多才多艺,既会弹钢琴又写了一手的好字,气质也好,男人看见了都会心动。

再后来,方元山胆子渐渐大了,就把人招到家里来教方霄。

方霄年纪小,方元山就以为他什么都不懂,直到某一天,方霄睡醒午觉,听到**的妹妹方芩说,爸爸和一个阿姨抱在一起。

这之后,方霄心里就有了数,就算他再愚昧,也知道看电视,会听八卦,学校里的其他同学有很多都处于父母离婚以及单亲的状况,自然都会觉得困扰,难免会在课间休息时间聊起来。

方霄不敢告诉陈敏,就将一些事告诉方元山的弟弟,他的小叔方元青。

方元青提醒过方元山,但无效,直到陈敏发现,跟方元山吵了一架,夫妻关系崩裂,方元山还口口声声说和那个女人才是真爱,而他受够了现在的牢笼。

陈敏听了,不过冷笑一声,直接让方元山走人。

陈敏自小受到的教育和她要强的性格,令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婚姻失败,等方元山离家半年后看清了所谓的“真爱”,回来跪求,陈敏都没有提过一次离婚。

在外人眼里,她有事业,有丈夫,有一双儿女,足够了。

她的人生大多时候是活给别人看的,老一辈的观念束缚着她,家族里有哪个亲戚落难了都会来找她帮忙,她是周围亲朋眼里的支柱,她怎么能失败?

再说,她还有一双乖巧可人的儿女,儿子自小学习优异,女儿简直人见人爱,那个不争气的老公也骚眉搭脸的回家来了,这一切都很好,起码都在轨道上。

事实上,就在方元山离家后的第三个月,他那个白月光曾背着他找上门过一次,说是怀孕了,求陈敏跟方元山离婚,成全他们。

那天,陈敏和那位白月光就在家里的院子里谈判。

方霄就蹲在大树后,听的真真儿的。

陈敏不同意离婚,那女人就问她的孩子生下来怎么办,准生证怎么办,上户口怎么办等等。

陈敏说,该怎么办怎么办,如果方元山没能力办,那她就帮他们办,孩子的户口就落在她名下,也算是个方家人。

那个女人自然不同意。这不成了陈敏的孩子了?

结果,那孩子也没保住,意外流掉了。

那女人也因为小月子没做好而身体虚空,整个人都像是脱了层皮,憔悴的根本没法看。

本来么,白月光就该高高供在天上,或者偷偷放在心里,怎么能和瓶瓶罐罐的柴米油盐放在一起?

方元山和那女人同居半年,身边没有保姆,没有佣人,也没有钱,靠浪漫和山盟海誓能吃饱吗?

很快,两人就开始互相埋怨,方元山不到半年就又一次“受够了”,拎着包袱灰头土脸的跑来求陈敏原谅。

陈敏原谅不了他,但陈敏也没拒绝他进门,这个家和两个孩子都需要一个父亲存在。

只要方元山把这个角色扮演好,陈敏原不原谅又有什么打紧?

自然,关于方元山那些不光彩的事,陈敏也没在孩子面前提过一个字,方元山更不会说。

只是两人都不知道,其实方霄听到了陈敏和那个女人的全部对话。

那是方霄第一次听到两个成年女人在吵架。

那远远不同于父母的争论,更不是学校里的同学们打架闹事,那场谈判没有硝烟,却处处见血封喉,方霄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自己的母亲在面对敌人时用词之狠毒,每个字都戳中对方的脊梁骨。

在陈敏眼中,方元山那半年不过就是去寻找了一下情怀,嫖了一下娼,而且比外面给钱的那种划算得多,不用包养,也不用负责,而他心里的白月光在陈敏眼中连地沟油都不如,就算倒贴也要看看财政大权在谁手里。

母亲的形象往往是男人一生当中,最初对女人的认知,很多有恋母情结的男人找老婆都会找接近自己母亲的女人。

陈敏就是方霄对女人最初的认知,但他并不想找这样的女人当老婆,他甚至不认为自己会结婚,至于他父亲的白月光,那样的女人方霄也见的多了,他的态度也是跟陈敏身上学来的,可以用钱摆平,就绝不为此多伤一分神。

直到今天下午在花房里,方霄猝不及防的又在自己家里目睹了一场女人之间的战争,相比他幼时见到的那次和平的多。

唐朵说话没有陈敏那么毒,凌夏也没有那个女人如此没底线,可两人的交谈却还是触动了方霄,很多这些年几乎已经遗忘的事,一下子全都想了起来。

方霄说,他是在休息,被唐朵打搅了,那是他在说谎。

他原本可以出声阻止,或者命令她们出去,但有那么一瞬间,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花丛后,安静的听着。

而这一刻,唐朵受到陈敏的嘱托,前来关心,方霄也明白唐朵的为难,更明白陈敏的意思。

他们母子沟通很少,也尽量不在对方面前流露心事。

这天晚上,是他没有管理好自己的表情,让陈敏看出来了。

但既然陈敏已经让唐朵过来了,唐朵也非常直接的告诉他来意,有些事方霄也想搞清楚。

想到这里,方霄问唐朵:“那你觉得呢,今天我是不是情绪不高?”

唐朵没想到方霄会把问题甩过来,先是一怔,随即说道:“说实话我不确定,但你今天话的确很少。”

方霄:“我平时话也不多。”

唐朵:“但好像没今晚这么沉默。”

隔了一秒,唐朵摆摆手:“哎,其实你不用跟我交代,我也不想知道太多当事人的心事,不如你就随便给我个借口,让我跟陈女士有个交代。”

唐朵显然不愿多待,但方霄关注的重点却在别的事情上。

“你为什么不想知道当事人的心事?只有多了解当事人,才能对症下药。”

唐朵看了他一眼,笑了:“你是我的当事人,我了解你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也是必须要做的事。但这样的了解是要讲究界限和尺度的,任何人都有**,我对别人的内心世界也没那么好奇。”

唐朵的回答似乎又进一步勾起方霄的好奇心,他转而又问:“那么如果你的当事人一定要跟你说呢?”

唐朵顿时觉得啼笑皆非:“我会拒绝听。”

方霄紧追不舍:“为什么?”

唐朵:“我又不是心理医生,做不到收集完心理垃圾再去做回收处理,听多了别人的烦心事,我也会负能量爆棚,到时候我要跟谁发泄?”

一时间,屋里陷入了沉默。

两人都只是看着对方。

直到方霄笑道:“其实今天下午你和你那位同事在花房里的对话,我从头到尾都听得很清楚。”

此言一出,唐朵挑了下眉。

她自然知道方霄听完了全过程,但她没想到竟然这么坦白的承认。

她想,方霄应该不会无聊到坦白完了就完了,他肯定还有下文。

果不其然,方霄很快就问:“是不是女人面对情敌都是这样?如果你们争夺的男人原本就是个左右逢源的人,你们争的有何意义?”

换做以前,唐朵一定懒得搭理他。

但今天这个问题还真是问到点上了,加上方霄又是一个在这方面尤其转不过弯的笨蛋,唐朵忽然就想跟他较较真儿。

“如果那个男人就喜欢脚踏两条船,自然没有必要争。我今天也不是在争,是我的就是我的,我只是把这个事实告诉对方,让她明白这块地有主了。就像动物划地盘一样,懂么?”

隔了一秒,唐朵转而反问:“如果你遇到情敌,你就能做到不争不抢?”

方霄仔细想了想,才说:“我没遇到过情敌。”

唐朵:“你还挺自恋的。”

不过想来也是,就算有情敌跑出来示威,方霄八成也会靠钱解决,这种凡事都能和钱挂上勾的思维方式,也是一种懒散且神奇的存在。

安静了几秒,方霄突然道:“如果我没记错,那位凌老师是你现在男朋友的青梅?你也有一个竹马?”

唐朵:“你可以这么理解。”

方霄又道:“就是所谓的白月光,朱砂痣?”

唐朵笑了:“不算是。张爱玲最初用这个比喻,是为了讽刺男人对于没得到的女人,总是最惦记,最向往,会把对方的形象想象的无比美好,一旦得到了就视若敝履。但是我的男朋友呢,他无论有没有和凌夏开始,凌夏都不是他的白月光,朱砂痣,她就是凌夏,一个刚好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刚好是个女人,刚好看到了他有多好,刚好暗恋了他十年。可惜这么多刚好加起来,都无法求出一个答案。所以,刚好无解。”

唐朵话音落地,方霄眼里流露出一丝惊讶,大概是因为她的笃定,大概是因为她的自信。

沉默片刻,方霄又问:“那你那个竹马呢。我记得你说无疾而终,为什么?”

唐朵眨了下眼,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给我个理由?”

方霄停顿了一秒,才说:“我是你的当事人,也是你的客户,我今天情绪低落,我母亲让你来开导我,总要聊一下天……不过,如果刚才的问题如果你不愿意说,也可以随便搪塞一个理由给我。”

唐朵又有点想笑了。

“原因很简单,他是我的白月光,但我不是他的。”

方霄:“他喜欢别人?”

唐朵:“刻骨铭心。”

方霄:“那个人是第三者?”

唐朵:“按照出场顺序来说,她是,但在情感上说,我才是第三者。他们互相喜欢,我是趁虚而入。”

方霄沉默了。

他皱着眉头,好像正在跟什么问题较劲儿。

唐朵也没打搅,只是喝了口水,看着他跟自己较劲儿。

其实她大概也能猜到今晚方霄为什么这么反常,他的父亲母亲年轻时闹过不合,虽然没离婚,家庭的内部核心却已经分崩离析,不过是靠一纸婚书勉强加固。

而导致这场婚姻破裂的罪魁祸首,刚好就是他父亲的青梅,白月光。

这件事,或多或少会对方霄造成困扰,他在情感上一直处于被动,虽然对待那些女朋友都用钱摆平,却也恰好说明了他的逃避。

他不愿和任何人交心,甚至有真正的情感交集,恐怕也是因为不愿面对关系破裂时的伤害,更不愿处理那些善后工作。

思及此,唐朵打破了沉默:“怎么样方先生,现在能不能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去回复陈女士了?”

方霄这才如梦初醒,抬起头看着唐朵。

他习惯性地皱了下眉头,说:“随便你怎么说。”

唐朵:“……”

随便她怎么说?

靠,如果随便她怎么说,为什么不一早说清楚啊?

唐朵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站起身:“好,那我出去了。”

“等等。”方霄叫住她。

这个男人真的很习惯在背后叫人。

有什么话不能一次说完?

唐朵回过身。

方霄说:“如果你的男朋友出轨了,对象刚好是那位凌老师,你会怎么做?”

这是什么问题?

唐朵皱皱眉:“当然分手啊。”

方霄:“如果你们已经结婚,有孩子呢?”

唐朵这才明白方霄的意思。

只是一时间,她有些不知道自己该说真话,还是假话。

方霄似乎看出什么:“你只管说。”

唐朵有些无奈,又不想违心,只好照实说:“离婚,成全他们。”

方霄的问题又来了:“如果他们相处一段时间,他又后悔了,回头来找你呢?”

唐朵:“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他后悔,是他的事,我选择放手,是我的事。要分手,一个人说了就算,要复合,需要两个人都有这个意思。没什么可纠结的。”

话音落地,有那么一瞬间,方霄看她的眼神似乎不一样了,有些惊讶,还有些别的情绪,一闪而过。

为什么惊讶?唐朵大概知道。

她自小就听身边的人说她如何怪异,如何跟别人不一样,太“独”了,很多时候甚至有点不近人情,和谁都不亲,再喜欢,再亲密,也要保持一定的自我空间,这是很多有传统家庭观念的人所不能理解的隔膜。

而她却将此认为最舒服的人与人相处的状态。

就像她和梁辰,即便亲密无间,即便睡在一起,下了床也需要各自独处,从不刻意迎合和讨好,也不勉强彼此。

但大多数人的恋爱关系,是如胶似漆的,更遑论婚姻,婚姻原本就是要将两个独立个体绑在一起的制度,无论是否心甘情愿。

事实上,这也是方霄第一次接触到,或者说是第一次听到截然相反的男女关系。

他母亲陈敏是在强行维系婚姻,他的历任女朋友全都很粘人,每一个都试图打破他的个人空间,介入他的生活,他母亲还曾经说过,因为他不粘人,所以别人就会来粘他,这是必然的。

但唐朵,似乎刷新了这些所有认识。

方霄直勾勾的盯住唐朵,直到她开门出去了,良久才回过神。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突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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