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归心殿。
越云泽端起一只五彩祥云琉璃果盘,用手在上面一抹,它就变成了一面光亮的镜子。他举起来审视着里面的自己,颇有些不习惯,甚至还有些新鲜,就像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虽生就一副精致如玉、巧夺天工的面庞,他却几乎没怎么照过镜子,以至于,他都快忘记自己的长相了。若有一日,突然在如镜的湖水中看见自己的倒影,恐怕他一时都反应不过来,那就是自己。
虽然道家讲究性命双修,虽然道家擅长看相预测人生,他却从未在乎过自己的容貌,为仙时如此,为人时如此,为冰鹰时如此,冰鹰之前......亦是如此。冰鹰之前,他又是何人?将在后文揭晓。
难怪人们常称他为“冷面云仙”,他发觉自己这张脸,确实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没有与之说话的欲望,或者说,会让人望而生畏。为难了弟子们,整日看着师父如此冰冷的脸,还有苍郁,不知她心里是不是有些怕自己。还是韶寒了解他,老早就告诫他,要对苍郁格外温和些才好,估计是怕逆天行还没找到,她先被自己吓跑了。
越云泽看着镜中的自己,不觉想起了苍郁看自己时的眼神,可是那眼神中并没有畏惧,却时而似燃烧着火焰,时而又似汩汩清泉流淌,为何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他实在是猜不到。女人心,是他最无能为力的东西。此刻,他想起了苍郁的那句——“你从来不笑么?”
越云泽对着镜子,想练习一下笑,却没想到比修仙难多了,只能做到皮笑肉不笑,自觉难看得很。他拍打了几下自己的脸,原来肌肉如此僵硬,想抬一抬嘴角都困难,跟面瘫没什么区别。要知道,发自内心的笑,可不是那么容易伪装的。
仙界有一种内功叫做“内笑”,即把心中的笑意引向五脏六腑、消化系统、脊椎和大脑,最后,将这种愉悦的情绪遍布全身。
仙家还有一种内功叫“六愈声”法,是指为人体六个脏腑各分配一种发声,以此来强壮相应脏腑的方法:肝对“嘘”音、心对“呵”音、脾对“呼”音、肺对“嘶”音;肾对“吹”音、三焦对“嘻”音。可出声,也可只做出嘴型。
为仙者因肩负降妖除魔、守护天下的重大责任,有时也难免会感受到压力。而“内笑”和“六愈声”一起,并称仙界缓解压力的两大法宝。
单说“内笑”一法,越云泽练得并不好,因为他心中很难产生笑意。有多少年没笑过了,就像自己的具体年纪一样,早已记不清了;也像自己有多少根头发一样,根本数也数不清。在他云淡风轻的外表下,有一颗波澜不惊的心。但自从遇到苍郁之后,他感觉自己应该是笑过,如果,那算得上笑的话。
他想起有一次,苍郁走得无聊,甩着一根狗尾巴草对他说:“云仙,我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你说。”
苍郁时常把修炼中遇到的不懂的问题拿来请教他,越云泽总是三言两语,就巧妙地解释清楚了,他以为,她又有修炼的问题要问。
苍郁一本正经地问:“有一只毛毛虫啊,来到一条大河边上,它想要过河,但是没有桥,它该怎么过去呢?”
问完就开始偷着乐。
越云泽认真地说:“那就等,变成蝴蝶再过去。”
苍郁摇摇头:“那得等多久啊,不对不对,再猜!”
越云泽还是很认真:“要立时就过去么?”
苍郁提高了嗓门儿:“当然,立刻,马上,当下,就现在!”
越云泽再努力片刻,脑海中依然一无所获,只得认输:“我猜不出。”
苍郁得意的坏笑早就绷不住了:“‘晕’过去啊,云仙!哈哈哈——”
难倒了云仙,她开心得要命,眉花眼笑得像个孩子。
越云泽听了,一脸“你这个淘气包”的表情,其实,那应该算得上是笑了。
有时苍郁练功遇到困难,一次两次三次都无法突破,她就会哭丧着脸来找越云泽诉苦,眉毛都快撇成正“八”字儿了。每次见她那个难受劲儿,见她那个耍赖、撒娇的小样儿,都会令他抬一抬嘴角,想来,那样子确实好笑。对着她那副样子,越云泽就像个被不争气的孩子气笑了的家长,生不起气来了。
不过,本来他们也并非师徒,苍郁也并不是主动修仙,而是半路被驿马印拉了进来,应该说是来帮仙界的忙的,越云泽也没有理由对她生气。
好在,苍郁只是一时沮丧,并未轻易放弃,转眼就又眉花眼笑起来,继续练功去了。大约撒个娇诉诉苦,就是她仅有的减压方式吧。
她不在身边的时候,越云泽竟想起了她的种种好来。尤其想到雀都一别,她明明是笑着挥手道别的,可转过脸去,为何掉起了眼泪呢?难道就只是因为害怕么?可据他对她现有的了解,她并不是一个遇到困难就只会哭的女子。
不免担心,眼下,她的境况如何呢?
掐指一算,苍郁早已被屠天领进了永寂塔那个女子禁地,此刻并无危险。但路途越来越险恶,让一个年轻女子孤身涉险,未免太不尽人情。之前让她独自上路,除了避嫌之外,还因为他有要事在身,现如今事情已经处理完毕,越云泽打算去与她会和。
既已有镜在手上,镜子就是最好的观测工具。他对镜挥了挥袖摆,竟然看不到画面。莫非有人在永寂塔外,设了非一般的结界?
凝思冥冥然,脉息绵绵然。越云泽再次入定,去找那个并未真正谋面的玄天。入定后便可与他相“见”,或者他也可以主动召唤云泽。这么多年的配合,已然非常默契。但这一次,是云泽主动去找玄天的。
“玄天,集齐逆天行之后,许苍郁确定没有性命之忧?”
玄天的口吻有些怪异:“我说过,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
“云泽,同样的话,你从不问两遍。有关这个女子的事情,你却破天荒问了我两次。”
“我只是想确认,一条无辜的生命,不会做无谓的牺牲。”
“天下做无谓牺牲的生命太多了,你却仿佛特别关注她。你确定没有为她动情?”
“当然没有。她身负驿马印,甘愿为仙界效劳,自然要多关注一些。”
“好,你要永远记住,大道无情,心动则千劫生。”
“是。玄天,我还有一事请教。”
“你说。”
“玄天,自有记忆以来,你我就在定中相见。你一直为我答疑解惑,云泽不胜感激。可还有旁人,能够知晓你的存在?”
“要感知我的存在,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功力达到登峰造极的水平,二是有仙缘,缺一不可。若有他人做到这两点,也可感知我的存在。”
“明白。”
送走玄天之后,越云泽忙暗自运功自测,确认功力并未有半分减少,这才如释重负,脚步也轻快起来。
永寂周围,不知何时多了一层结界。
永寂塔外的第一层结界,是千万年来原本就一直存在的,抵挡外界入侵,对他来说不是问题;另一层,却是从未见过的神秘结界,虽可阻挡越云泽遥观苍郁的行踪,但想要阻止他进入,却是不可能,在他面前如同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了。
永寂塔是修仙的地方,里面的弟子,从触道期到出窍期,各种级别的都有,还有另一些弟子,包括永尊和绝色三兄弟在内的镇守永寂的几位领袖,则已经得道成仙。永寂是仙界在人间的一个分支,为一心想要修仙的人,提供一个规范的环境和专业的指导,就像一所规章制度严格的寄宿制学校。但这里的规矩,与一至九重天有不少出入。
越云泽一时想不出,是谁设的第二层结界。目的若是为了保护永寂,这结界也设得太弱了些。
他不费吹灰之力进得塔中,四处搜寻苍郁的踪迹。永寂的弟子大多认识云仙,为了避免与众人寒暄(对他来说那是浪费时间),越云泽默念咒语,将自己的身体隐了起来。他看得到一切,别人却看不到他。
隐身术有很多种,有的是调集宇宙之云彩光气掩身,有的是潜入地表之下,还有藏匿于林木之中、火焰之中甚至金属之中的,另外还有一种,换了个思维方式,其实并未隐身,只是以障眼法遮住了对方的耳目,让对方看不到而已。这些明目繁多的隐身术,大多有一个弱点,就是当日光从某种角度照射的时候,多少能看到点人影,显然不太够高明。
越云泽使用的这一种,是利用仙术将自身淡化,化为无形,溶于空气之中,再大的日头也映不出任何痕迹。这也可以称为隐身术中至高无上的级别,没有万年的功力,是无论如何也修不到的。
本来以越云泽做人做事的光明磊落,是用不着使用隐身术的,可是谁让他不愿意花时间打招呼呢?只好隐身了,省得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