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午膳时与梁妈的交谈显得有些过于沉重,以至我到了逍遥苑仍觉得也有些恍惚,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莲花池旁的大石头上。我想或许人真如梁妈所言,一切逃不过的都是命数吧!换作是从前,我肯定是对此嗤之以鼻的,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我就这样到了一个我根本不了解的时空里,好像突然就有些相信命运了,如同奶奶所说我的命运在皇城根的地底下。
“想什么呢?盯着莲花池看了这半天眼珠都不带转一下的。”世子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吓得我身体一震,“奇了怪了,这大冬天的莲叶莲花都败光了,你光看看这水?”
“哼,谁知道心里有什么鬼!”礼全小声地嘀咕,虽说是小声了些,但足以让两三米开外的我听见。
“只是有些累了。”我并不理会礼全的敌意,转头对世子微微一笑,“世子的逍遥苑真是一等一的精致,只是世子念书的地儿,这亭台水榭都一应俱全,哪怕这莲花池都败光了,那不还有小池子里的水仙么?这蜀地冬日里总是阴冷不堪,但一想到这隆冬里盛开的水仙和腊梅便大抵能忍耐这阴冷了。”
“进去吧。”世子爷扭头瞥了一眼水仙池,“听说今天师傅教作诗。”
“作诗!?”我吓了一跳,“我可不会,背诗倒会。”
“放心,不会为难你。”世子爷笑了,点点头示意我进去。
我只得硬着头皮跟在世子身后,礼全则一言不发跟在我身后。自从前日收到大公子李钰的信后,礼全便认定了我就是那个所谓“二心的人”的耳目,自然时时都带着监视的味道。其实我也并不怪他,他只是一心一意向着世子和王妃,而我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今天我们作诗。”我们端坐在课堂里不一会儿师傅便来了,待我们行完礼,师傅便开口说话了。
“回师傅的话,我不会作诗,背一背应该还能行。”为了避免等下闹笑话,我立马乖乖回答道。
“不打紧,我们慢慢来。”师傅捋了一下他花白的大胡子,和蔼地对我说,“你没有基础,我们可以从头过一下,先从对子开始,世子和礼全都会,他们听,你来作。”
“...”我看这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只能低头默认了。
“首先,不论是诗还是对子,首先是讲究对仗跟平仄,这个能懂吗?”师傅耐心地问我。
“这个还是知道的,比如红花对绿树。”我点点头。
“嗯,就是这个意思,那你试试作个简单地对子,我听听。”师傅满意地点点头继续鼓励我。
“这…”这红花对绿树当然是简单,可要我真作起对子来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要是摆我面前的是堆化学方程我还乐意接受,我叹了口气,回头向世子爷求救。却不料他只是微笑着摇摇头,好像等着看好戏。我气鼓鼓瞪他一眼,便回过头来不再理他,只能一个人苦坐在原位。
“可以大致是些简单花草之物。”师傅还在循循善诱。
“身与白云间,心随流水去。”我突然想起青城山上某个宫门前的对子,应该是近现代某个名人所作,他们是不知道的,于是开心地脱口而出。
“身与白云间,心随流水去。”师傅重复到,低着头来回踱步,“好对子,不过,上下联应当换一换,也怪我没有教你。”
“反了?!”我吃了一惊,我可是一直这样记的,居然上下联都记反了!
“规整的对子,除了基本的对仗外,平仄讲究的是仄起平收。”师傅答道,“这个也是我疏忽,刚刚忘了告诉你。”
“仄起平收…”我默念了一下刚刚的对子,“果然反了。”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好不好记一些吧,还记反了。
“这个对子虽只有十个字,但确实是好对子!”师傅皱着眉严肃地对我说。
那当然,我在心里悄悄得意,这好歹也应该是近现代某个名家所作才能被挂在宫门口。
“接下来再作一个如何?就地取材的。”师傅接着说。
“啊!?”我彻底泄了气,就地取材,我能作出什么?
“你看这成都城,这王府,能有什么让你有感而发?”师傅微微笑着走到我跟前继续鼓励我。
“什么也不能让我有感而发。”我无力地小声回答,再转头向世子求救,只见他张了张嘴,我瞪大眼睛示意他没有听见,他又再次缓慢地做了个唇形:诸葛!是了,他是在说诸葛!诸葛亮!这成都城不就有着诸葛亮的武侯祠么?武侯祠,对了!武侯祠那副对联我也背过,我记得是清朝某个上任的地方官所作,又与他们无缘,我拍拍腿开心地笑了。
“怎么?有了?说来听听。”师傅看到我的情绪变化,也很开心地问我道。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则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我念完再回味,是了,这次确实是仄起平收了。
“你好大的野心!好大的胆子!”礼全“腾”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你一直把你的才情和野心都藏起来了吧!治蜀?这便是你的目的?恐怕有些难了,我立刻通知守卫抓了你!”
我被礼全一吼吓了一跳,我本就只会些数理化,这些诗呀词呀对子呀,不过是老师让我背些本土的,以应付考试而已。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对子跟政治有关,我原本还想要得到表扬来着,直到礼全如此反应后我才意识到这根本就是禁忌话题。
我抬起头来看师傅,却发现他一脸严肃,紧皱着眉头站在讲桌旁,尴尬地左右不是,他根本不敢开口,世子爷在场呢。我突然委屈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过是要学着作对子,我照着背了些,此刻却要陷自己和师傅于如此危险尴尬的境地。
“好了,她不过是瞎蒙了个对子,再说也是我提示了她的。”世子爷救命般的声音响起来,我回头看他,只见他站起来,微微冲我一笑,接着说:“师傅,我们作诗吧!青儿太小,也不懂,总是瞎蒙,就我和礼全作吧!”
“是的,世子。”师傅松口气,“那还是请世子先作一首七绝如何?”
“嗯。”世子爷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云淡风轻地说道,“还是就地取材吧!”说罢走出位置,来回走了两圈,“武侯祠畔路迢迢,迂道还从万里桥。转向青羊宫里去,明天花市是花朝。”
“很好。”师傅捋这花白的长胡子点头道,“明日总是明媚的。”随即转头看向礼全,做了个手势示意礼全开始。
“府城隍庙卖灯市,科甲巷中灯若干。万烛照人笙管沸,当头明月有谁看?”礼全看不出有丝毫考虑的时间,脱口便出。
谁知礼全诗一出师傅和世子都有些愣住了,谁都不再出声。我开始并未察觉,只是一味沉浸在自己刚刚蒙受的委屈里,头深深埋在弯起来的双臂内,无声地流着眼泪。我想我真正难过的或许并非这些无厘头的冤枉,这些本来清者自清的东西,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是连我自己都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世子的及时救场还有那微微一笑却突然击中了我,让我像失去防线的军队,在那一瞬间溃不成军。那些藏在坚强背后的脆弱被全部调动出来,只好趴在桌上无声地哭泣。
等我真正发现周遭已经没有人声时,立马警觉起来,我以为是我这愚蠢的哭泣已经被发觉,只好草草擦干泪水,伸出半个脑袋偷偷瞄,却只见世子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毫无目的地翻着桌上的书页,而礼全和师傅都僵在原地,警惕地看着世子。
我掏出手绢,对着墙壁仔细擦干脸庞,开始回忆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礼全的诗一出所有人便不再说话,一定是诗出了问题,隐约记得后两句应该是:万烛照人笙管沸,当头明月有谁看?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似乎明白起来,难道他是因为自恃有才却只是个小小伴读心有不甘?但他在世子面前自比当头明月自然是对世子大不敬。礼全自己造了次自然不敢再出声。而师傅,虽说我们每次课前都需行礼,但跟着世子上了这么久的课明显感觉到每一个教世子的师傅不论年龄与尊卑均是小心观察世子情绪的,好在世子并不是得理不饶人之流,反而次次都能不着痕迹地带过,小心避免了各方尴尬。只是今天这一次冷场如此之久还实属首次,我有些不太明白世子是因礼全的冒失而生气呢还是因为确实礼全在各种古籍与作文的造诣上确实都高出一筹又被间接指出而觉得失了面子。
“世子爷,请恕礼全冒失。”正在我不明所以时,礼全开口了,只见他低着头,走到世子跟前恭敬地跪下后小心翼翼地说。
“起来,你这是做什么?”世子有些吃惊,伸手扶起礼全,摇摇头说:“我只是想安静一会儿。你们都先回去吧!”
师傅、礼全还有我都愣住了,呆立在原地,面面相觑,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