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晗很早就被叫起来梳妆。
她有点无奈,十岁的小姑娘哪里就需要梳妆了呢,何况她如今微微有点胖,肉.肉的脸颊总是透着胭脂水粉妆不出的健康光泽,衣服也是前一日就挑好用熏笼熏了的,就连发型也只是介于孩童和少女之间的丱发,两个再简单不过的花苞头而已。
薛云晗看着两个丫头慎而重之的样子觉得逗趣,笑道:“出门做回客罢了,何至于就这么紧张了,又不是进宫去面圣的。”
从前面圣且没这么紧张呢,她无论做什么,父皇都只会赞一声“好”。
南朱择出一对小的金镶白玉蝴蝶簪,薛云晗点点头,南碧才回道:“太太昨儿就吩咐了,您是第一回上外祖家做客,叫咱们都用心着些。”
南碧是家里遭灾时卖进府里的,从前在家里见过三亲六戚的来来往往,闻言也点头:“小姐已经满了十岁,日后就要常常出去走动交际了,外面的人家里姑舅表亲是头一等重要的,好像奴婢村子里一样,亲戚总比外人要多两分情面。”
薛云晗重生一遭,对命理之事倒有些相信了,比如她和外祖家的缘分,似乎是命定的淡薄。
上辈子她是五公主时,虽然和皇后的娘家承恩侯府关系十分亲密,但说到底并不是她正经的外祖家,至于母妃的娘家呢,打小身边的人都有意无意地说,肯送女儿进宫为妃的不过是想换取富贵之途,这样的话自然不好拿去问父皇,听了十来年,她从前并不喜母妃的娘家,向来十分疏远。
现在换了个身份,竟然还是个和外祖家没有过往来的。
两个丫头帮薛云晗穿戴好,对自家小姐左看看又看看,然后薛云晗照一照铜镜也满意了,南朱就松了一口气,立马打开了话匣子:“姑娘您昨天走了没看到,后头周姨娘过来给咱们太太请安,说的是请安,其实话里话外都是说太太是四姑娘的嫡母,要太太带着四姑娘去安南侯府呢,还好太太没答应。”
薛云晗睇南朱一眼:“你不是跟我一起出的太太的正房吗,说得好像你看到了似的。”
南朱嘻嘻笑道:“奴婢也没瞧见,都是听太太屋里的姐姐说的。”
薛云晗倒是有点好奇:“你们说说,为什么周姨娘非要太太带上四妹同去呢?咱们府里是二婶当家,院子里是周姨娘管着,若是由二婶带着出去交际或者别人家下了帖子来请,太太总不能拘着四妹的,何至于非要舍下脸来争这一趟?”
南朱一向话少性子慢,难得的是南碧这个“百晓生”都不应声,薛云晗从镜子里用目光示意南碧,这丫头才小声嘀咕道:“咱们府里和舅老爷家来往得不多,奴婢们少有人知道安南侯府的情形。”,想了想又笃定地说:“不过周姨娘的性子,连奴婢的祖母都说那是无利不起早的,她这么想让四小姐去舅老爷家,想来舅老爷家定然有什么好处。”
薛云晗想想觉得有道理,一会儿去安南侯府看看就知道了。
薛家和夏家的祖上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都是跟随开国皇帝从龙有功得的爵位,因此两座宅邸都在内城区,从薛府乘马车出发,不慌不忙行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安南侯夏府。
夏府门口早已候着一位姓张的嬷嬷,原是夏氏母亲的陪房,先领着夏氏母女往西院见过了二老太爷,才往东院主母的院子去。
薛云晗这才知道现今的安南侯府内院分东西两院,东院住着承爵的夏氏亲哥哥这一支,西府则住着夏氏的叔叔二老太爷,也就是老安南侯的弟弟一脉。
甫一到了东边正院门口,一位贵妇人就从台阶上迎了下来,那妇人身着遍地金的妆花褙子,通身气质端庄典雅,贵而不俗。
宫里每年三节两寿的总会办些内外命妇可以参加的宴会,得了赏赐的还需要进宫向皇后谢恩,因此曾经的五公主,现在的薛云晗,对这位夫人还算眼熟——这是安南侯夫人林氏无疑。
林氏未语先笑,和贵妇们常见的贞静含蓄不同,她嘴角高高扬起,眼睛大大弯起,让人觉得爽朗又和暖。
夏氏还没来得及开口,林氏就先自伸手摸了一摸薛云晗,惊叹道:“小丫头长的真好看,同姑奶奶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说着又拉一拉夏氏的手,“瞧,咱们都老啦。”
从前在宫中,皇后一系和卫贤妃一系都对安南侯颇有拉拢之意,常常召林氏去说话。但薛云晗那时候见到的林氏,总是眼眉带着恭敬的笑,口里常说的是“娘娘说的对”、“多谢娘娘恩典”之类的,别的一个字都不肯吐,不失礼却也绝不亲近。
上辈子总有许多人变着花样地夸薛云晗,她说不出哪里不同,却觉得林氏这样随口夸奖的话让她感到更舒适,她忍不住扬起笑脸道:“舅妈不老,舅妈和娘都年轻着呢。”
林氏笑着“啊哟”一声,轻轻揪一把薛云晗的肉脸蛋,“这孩子真可人疼,快进屋子里去吧,舅妈给你准备了见面礼呢。”
进了屋坐下,夏氏这才介绍了女儿和嫂子互相认识,薛云晗正经行了个晚辈礼,林氏果然准备了见面礼,薛云晗上辈子见过的好东西不少,是以礼貌地道了谢,拿到手里看一看,就让跟着的丫头好生收了起来。
林氏见这个小姑娘才十岁,便如此持得住,收了重礼也没有一丝儿轻浮姿态,心里更添了喜爱。
夏氏有点近乡情怯的心态,坐一阵只见到了嫂子一人,犹豫着问道:“怎么不见大哥呢,可是……不愿意见我吗?”
林氏闻言握一握夏氏的手,笑道:“哪里的话,你大哥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前阵子接到你的信,你既是先服了软,他心里也就将从前的事都放下了,自个儿的妹子疼还来不及呢。”,又问道:“倒是你们府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当家的是二太太我是知道的,只是我听说你们院子竟然是个姨娘管着的?”
夏氏点点头:“府里的事倒没什么,二弟妹管的有条有理的,只是从前晗晗差点在院子里没命,显见那姨娘并不是个什么好的,院子里的事情,我定然是要收回来的。”,夏氏想一想蹙眉道:“周氏出身原就和其他姨娘不同,她是良民出身,父亲和弟弟都是有秀才功名的,这些年越发将自己当成了二房太太,当着别人的面儿就敢在我面前显她的能力,这事儿一时半刻是办不下来的。”
“正是这个理儿,还有一件事,”林氏看了看薛云晗,到底问了出来:“你现在既然一心为女儿打算了,那你和她爹之间……又准备如何?”
夏氏沉默片刻自嘲一笑道:“总归是我对不起他……嫂嫂,咱们别在孩子面前说这些罢。”
林氏也就不提了。
因为她没有女儿,很是稀罕别人家的小姑娘,便拉着薛云晗手不住问一些平日里看什么书、有什么喜好之类的家常,待要说得空了多来玩一玩的时候,门帘被人从外面掀起,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那少年轻裘缓带,左腰上佩一把古拙长剑,虽然身量未足,但面目英秀兼且精神爽利,叫人看着便觉得心情舒畅。也无人通报,他就风风火火地走进来,站定之后对林氏露齿一笑,先行了一礼,冲林氏说道:“娘,我回来了。”
林氏毫无客气地一巴掌拍到那少年头上,笑骂道:“臭小子,都说了你姑母要过来,你就不能好好倒腾下自个儿。”
转过头向夏氏说道:“这是老二承毅,你上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胖墩呢,如今和西院的三小子刚进了武学,两个成天到晚就知道淘气,巴不得天上都是他们的脚印。”
本朝设有武学,讲究“谋略为首,武艺次之”,本是为贫寒子弟提供一条从武的仕途之阶,夏承毅这样的世家子弟世荫承袭也尽够了,还肯正经考一考武学,那便是十分上进了。
夏承毅这会儿是上进,小时候却贪吃懒动,七八岁时身材又短又圆,常被小伙伴们取笑为胖葫芦,这会儿听他娘揭短也不恼,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娘,只有大哥这样的在您眼里才不淘气吧,可他十六岁就升了三等侍卫,满京城的子弟里也数不出第二个。我和老三这样听话懂事的被您冤枉淘气倒也没啥,咱可别冤枉别人家的孩子啊。”
这话说的,脸比城墙还厚,偏夏承毅还一派坦荡自然,连夏氏这样惯来清冷的人都忍不住嘴角含笑,林氏一边笑一边作势要拧夏承毅的耳朵:“十三岁的半大小子了,就知道气你娘,快见过你姑母和表妹,别惹她们笑话了!”
薛云晗看着舅母和表哥,突然明白周姨娘为什么想让薛云岫跟着来夏家了。
夏家根基深厚,两房的子弟俱都上进好学,有这样好的家风和底子,过几年长成之后定然是京城贵妇们抢手的好女婿人选。虽然现在大家年龄都还小,但胜在本朝男女大防并不算严苛,趁现在年纪不大见面能说话能相处,赚个青梅竹马的情分也不错啊。
夏承毅笑着对夏氏恭敬行了个晚辈礼,口里道:“侄儿给姑母请安。”
倒不是先前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看起来教养极好,夏氏自然也给了见面礼。
等薛云晗行平辈的礼时,夏承毅却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