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整整一年的鹏城****之后,随着五羊城中最后的白旗招展,这场爱恨交织,情感与阴谋驳杂,潜在势力与已故势力更迭上演的年度铁血言情剧目在一种波澜不惊的收尾中走向了暂时的终结。
然而,它将会很大程度引起光明和黑暗,阳光和阴谋,种种明智与暗流,执政与谍探,种种长远的变化。毕竟,北溟,不是一个不知道总结教训的国度。
在多路使节各自探查和上报了情形后,收到了其中牵涉上千官员调查案卷的付邵平静如水,甚至也并不见他抓大放小,或者杀鸡敬候,只是明面上明使一组所差之案卷一并秉公处理过,就好似波澜不惊翻了篇一般。
只是此后几年中,凡涉案官员将一一因各种政务疏漏或个人调动而再无翻身机会,更有许多人,将死在全然不知的睡梦中,以清偿自己的贪污枉法,或是引发暴动、危机民本等等的难赦罪孽。
这本就是付邵的风格,看过去光明而温和,不讲什么豪言壮语,也不用什么利辣刑罚,暗暗的清查了前后关节,悄悄的准备缓和的更迭
——但是,在恶有恶报和不留一个贪官污吏这件事上,他的身后站着秦将军与长公主这样一秉至公的冷酷狂人执法者。
这种北溟精神的意义和震慑是不言而喻的:在北溟若想作恶,还愿你会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于此一点来看,北溟是最好的国度,因为不放过任何恶贯满盈之人,凭你是谁。
可是北溟也是最坏的国度,因为这种暴死横死而不经任何审判和申辩的行为本身,虽然能够带来无法凭借关系、势力、背景妄图周旋脱罪的任何机会所必然产生的反腐诉贪之威慑,
却也带着太大的人治权力,对执法之人的个人水准和智力能力要求极高,且带着无可避免的暴力肃杀和狠毒。
然而,存在,即是合理。
与此同时,经此事件之后,北溟开始彻底主导推出全民读书识字的大工程:
乡绅家庭必须轮流于日常农牧间使佃农识字,并轮流为之组织戏曲话本教读课程,对于此项任务完成优异的富商和乡绅家庭,后代参与各部核考时会有特殊准入政策;
而对于开矿,盐引,织造,酒引等行业,如若未能积极提供参与全民识字之事的责任包干,未能聘请教书先生前往各自所负责区域进行识字普及并通过核考,则将被取消其执业权力;
人人识字过万的农户家庭经过官方师爷检验,将获得徭役赋税的减免;而识字过万的佃农则直接由国家将新的垦荒及填海土地拨给耕种,获得自有土地。
这项轰轰烈烈却并不伤害任何人利益的识字工程,推行十分容易,虽是有小小任务给了大家,但也并没有什么人因此利益受损,所以几乎没有阻力。
然而我心中思忖着,付邵此举乃是一招长棋,为的,是以后世世代代的政策执行不至因民众目不识丁而再生事端,也是用心良苦的为民举措了。
但这并不是鹏城之乱的政务明暗查访后,最让我惊诧的开创之举。
因为之后,一个叫冯元庸的青年学者因其一部吏治作品为付邵选中,成为了他推行上下胥吏办事标准化模式及地方化补充方案具体的执行者。
此后十年间,这个冯元庸以他神奇的开创思考,将北溟上下大大小小上万部门依据各自分工和职责,分出十个主要不同类型的施政部门,并对其中每个部门同一业务的从业人员进行了一体的考教勘磨和甄选标准化方案设定,
同时,也对他们进行了政绩和资历的晋升分类体系细致核校。
待我们随军班师回到鹏城,正是又一年重阳时节,兼之北溟建国之节庆也是此时,休整一新的鹏城,又回到了繁华景象中,节庆的氛围弥漫在街巷。城内人烟稠密,市肆繁华,大街四通八达,青砖铺地,茶馆酒肆,笙歌处处。
路边玩耍的顽童稚子,很多都会唱着“菊花黄,黄种强;菊花香,黄种康;九月九,饮菊酒,人共菊花醉重阳。九月九,是重阳;放纸鹞,线爱长。”的歌谣小调。
然而此时,终于踏上归程回到鹏城的我,却有更要紧的事必须先行了结。对长公主和付邵分别汇报完毕之后,我便径直策马奔到了付邵相府。邢秋燕千年不改的笑脸和热情再次迎上来时,我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且又见家中还有多位命妇打扮的宾客在侧,厅堂间已然遍插茱萸,愉快的场景和热闹的节礼气息让我颇不忍扫兴。
“你回来了?可是回来了呢。”邢秋燕很快摇着她那七钿插头,金光耀目的头面,拖着外妇制式的命妇礼衣罗裙,一双锦绣缎面金丝绣鞋若隐若现的在大裙摆下轻巧的掠过,直向我轻巧行来,那春风十里一般的笑让我委实有些尴尬。
只见她过来我身侧,又笑着对那堂间居于右手一侧的紫檀书架和小桌旁,正对着一盆白菊和菊花糕,样貌清丽、语笑嫣然、身着内式命妇宫装,头面也颇有些独特的女子,一礼道:
“我侄儿失礼了,快来给瑶月公主请安吧。”我闻言明白,这便是那位宋贵妃娘娘的幼女,靖亲王和宁亲王的妹妹,刚刚和祝临戎将军之长孙祝映鸿成了婚的那位才女公主了。
于是赶忙见了礼。正想问问靖亲王与宁亲王此番回来的情形,心中又思忖着,只忙着邢秋燕这件事情,回来了还未去拜见靖亲王,自己似乎也着实有些怠慢了。
而邢秋燕却全然没给我这样的空,忙不迭的又一个个给我介绍下去那些衣着制式很是相似,个个釵钿礼衣的命妇们,我这一路目不暇接之间,真有一种想逃窜而出之感。
好容易终于一圈介绍完了人,屋中的热闹之声丝毫不减,我看见这许多文文弱弱的命妇们,心中不由想念起秦清的拳头来,兼之自己此时也不便再与邢秋燕谈什么要事,于是便躬身笑道:
“末将还有些公事,只是先回来给主母问个安,末将先行告辞了”,见瑶月公主点头允了,便又躬身对邢秋燕一礼,邢秋燕于是也对公主和各位命妇行了礼,
送我到门口,待我要上马时,却听她忽然靠近,用几不可闻的低语道,“今晚湘水楼清风阁再议。”我用眼神示意明白,而后拱手做告辞状,一打马便转向秦将军府而去。
秋风起劲,树叶飒飒声响随奔马于耳侧袭来,若潮涌倏然,若寄语声声,奔马临风,衔枚疾走。
风定之后,还有枯干的树枝一声声打在街巷的清音,落叶若蚕食桑叶,悉悉索索,而街边摆卖菊酒闸蟹的小贩,更将一条街巷整得十里飘香。
待到了秦将军府门口,便已然看见孔立飞正牵马欲行,看见我,他立刻跑来并冲着里面高声笑道“我就说他不用去请,可不是来了,”
语毕我也下了马,和他彼此互碰了两下拳头算是打了招呼。
见秦清和秦琼也前后从里面出来,我们便赶快跟了上去。
正当我要对秦清再次实施我北溟式的拥抱时,却见秦清身后身材高大、美髯飘飘,望之颇有人君之象的青袍玉带男子,玉面如春而来,不是靖亲王还有哪个?
我赶忙兴奋上前道“王爷——”而后却又想不出别的话,本想说你也在这里啊,但又似乎不能以臣子的身份对王爷说,你怎么在这里的这类的话吧,于是竟一时默然了,只讷讷笑了。
而靖亲王也很是善解人意的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本王来与秦将军送些时鲜澄湖闸蟹,难得大家都在此处,一处热闹,正说也要去叫你呢。”
说着,秦琼已经在前面引着路,带着我们一干人以浩浩荡荡之势,前往后院待客的大堂。而手持画戟、腰间长刀闪闪的两列靖亲王府金甲亲卫也一直环聚在两侧警戒。
待进了大堂,方才发现这待客大堂北面八扇雕画木门推开,外面便正对着后院露台,台上此时还有一班身着皂衣白带的乐师队伍,由内而外,层层铺开在露台上,正各自演奏的悠哉乐哉,不胜美哉。
里层是唐琵琶十面,二层是箜篌、古琴五架,马头琴两只,向外则围一圈紫箫、玉笙、青埙、素篥等管乐,最外一圈两旁还架有高架金俄羊皮鼓一面、羯鼓一只。
正在演奏的曲调正是军中颇有风情的一曲《醉入兰陵》,丝竹管弦翩然之声如若流血背后微笑的繁星,带着一种浮生偷闲的悠然与无奈,凄美又欢乐。
“快都坐吧,”靖亲王道“我来看老将军,老将军上次伤了腿不便,就不要起来了”说完便如若自家一般,对旁边的副将轻轻招呼一声,对方领命下去,秦清也跟着出去安排酒菜。
而我则与孔立飞坐在堂中左侧第三张小几旁,开始拿了一只面前幽香可人的菊花糕点和着一盏菊风酒送下。
想到去年重阳时,秦清和秦琼皆不在鹏城,而秦义尚未受伤,一柄剑舞的落花纷纷,炫丽灿烂,更觉时光如梭,而温暖不灭的唯有真心与感情而已。
“老将军,何时得了这样一幅卷画啊?”孔立飞的声音在身侧悠悠问道,顺着他的目光,我也看到了堂中后面墙上所挂那卷:
约一尺高、近四尺长,上面绘着月下引弓,马上追月,笔墨摄月下水面倒映人间山河凝炼成画,色彩渲染的异常空灵,生命的凝结,泼墨构图大度洒脱,一色慷慨之气,与笔墨辉映天成。
“我怎就不能得这样一幅卷画呢?”秦义将军抿嘴笑了,嘴角一丝不意的狡黠道“你当我是粗人,便不能有些雅趣之友了?”
“哎呀,老将军,这可冤死我了,”孔立飞边说边挤眉弄眼看向我道“我这不是最近正在替付延年这小子张罗府邸么?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借鉴的布局来着。”
说着更是眉飞色舞道“说起来,好事将近,倒只是我和洛儿两个给你们忙活,我这一杯酒,二位可都不要推辞啊。”
秦义将军和我都闻言大笑。我心中更是喜悦此说,不由也不与他斗嘴,三人各自满饮了一杯。不多时,家中仆从便陆续将肥美的闸蟹捧出来,一盘盘与黄酒一同摆放在各个桌前,又撤去食盒茶盘。
一时间香气袭人,大家皆是武将,兼之北溟也没有许多规矩,于是一个个双手并用,大快朵颐。而那边的乐师们则浑然不为所动的仍旧尽职尽责的在一片四溢香气中演奏着乐曲,
如若对这边的觥筹交错和嘈杂浑然不觉,将心焚进入艺术中一般,细听一曲过处,蔼然若夏之静云,贴人肺腑;穹然若皓月中天,动人意怨;荡荡若清泉流水,思人世往来。
我听着听着,不由有些感动。却将目光移到了秦义将军身侧的秦清身上。
她今天穿着银色锦盘金彩绣绫裙,景福长绵簪插在松松挽着的干练同心鬟上,在我们一群男子中越发显得光彩夺目,而给秦义将军轻巧布菜之时,更有一种别样的如若当垆文君一般,娇羞不胜的女儿情态,
让我越发心神驰荡。身侧人们的各种打趣逗乐,我便也半真半假的跟着吹牛,插科打诨,同时心神则都放在那乐曲和秦清这两件美好事物上,一时顿觉人生美好。
闸蟹吃得差不多时,下面的仆从们便又前来撤换碗碟杯盘,呈上每张小桌五样菜式,冷盘两样,热菜三盘,皆以菊花佐之取材,也因今日乃是各家各户菊花盛会。
我们虽是错过了登高临江,赋诗诵情的茱萸盛会,倒也是赶上了这菊花宴席。
“今日如此好兴致,不若我等再来赋诗如何?”靖亲王忽而朗声道。
“又吟诗?”秦琼的眼睛睁的铜铃般大,摇头道“王爷怎么次次都有此项提议啊,我等武将,哪有王爷的风流雅韵,倒不若划拳来的痛快。”
一语未毕,便见到秦义与秦清的四目同时向他瞪去。靖亲王却也看见了这场景,不由自己先笑了,大家也都哈哈大笑起来,于是王爷便也并不执着这个建议。
我此时方想起在卫羽城临仙台时,黄淳的积极响应,想到很久不曾见过黄淳与宁亲王,许多思念涌上心中,“遍插茱萸少一人”,
大约此诗所作之时,也有同道思念之情吧。我想着,又与孔立飞示意举杯,两人再对了一杯。
若我此时知道,这将是我们能够拥有的最后一次和靖亲王欢会作诗的机会,那么无论如何,我也定会捧场,让王爷尽兴的,
可是,人世间岂有真正的先知呢,而若无死亡毫无预兆的降临,又何来那么多痛彻心扉的悲痛呢?
此时席间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越明年此时重逢,我们却将永远失去我们最敬重的主帅靖亲王,从此碧天无路信难通,徒然遍插茱萸,再也无处和诗以诉。
然而此时,只有欢乐的重逢才是节日的主题,我们每个人,也都只是命运无情捉弄下渺小的个体而已。
待一场欢会结束时,夜幕已然四垂,来时汲河沿岸处街面上林立的店肆、聚集的会馆、山积的居货、如云的商贾行人都随着夜色隐去。
唯有汲河上舟楫画舫往来不断的桨声连连夹杂着丝竹弹唱之音,船上彩灯摇曳阑珊烛火,在水中倒影细碎鎏金如鳞。
而我此时,方才想到邢秋燕的嘱咐,心道自己也是喝酒娱情误事,一边自责,一边告别了大家,驱马兜了几个圈子确信无人察觉跟随后,方才直奔湘水楼清风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