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给整个白茫茫真干净的大地,涂上一层让人心醉又沉重的暗红。
睿亲王止住下人通报,迈步进了西苑殿,转过石雕影壁,穿月台,过前殿,悄无声息的空寂感,和两侧乌鸦鸦跪着的人群,给他平添了许许多多的紧张和寒意。
他年轻的脸上不见悲喜,很多时刻,很多事,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迎上来的蒲妃娘娘比原先也是清减了许多,她见儿子前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
轮流侍寝的病榻之外,无论长公主的栖霞阁,还是宋贵妃的朱雀台,都是同样的紧绷之态。
于长公主而言,主上的这场中风无疑来得太突然,她尚未铺排好一切进退,却已然仓促的卷入未知的战局。想她这一辈子,也算的是一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女诸葛”,如今却茫然不知是巧合,还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就这样陷下去。
想到这里,她捏紧了衣角,又抿一抿嘴唇。目送刚刚与她商谈过诸事安排的几人离去。
孔立飞走在最后,脚步却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
踏着落下的雪,靴子上已经有了潮湿冰冷的气息,那寒意渗入骨髓,直扑的他心中更加寒冷。
远处幽幽暗暗的马头琴声震的响亮,铿铿锵锵,清越奋速,慷慨激昂,仿佛天边雷暴,头顶狂风,暴风雨即将来临,接着,又婉转起来,悲痛欲绝的哭泣,呜呜咽咽,若断若续,一种难以演绎的悲决之态铺天盖地。
前面的付延年没有回头看他,亦没有约他同行,不知何时起,他们之间,已然隔了一层厚障壁了。
孔立飞明白,自己,终究是要随长公主一干人等,奔逃羽山岛的人,他终究是因为帮助长公主聚敛钱财,转移暗哨实力,双手沾上了罗倭的黑钱,秦清的性命,甚至,还要再一次去一步步逼着曾经一手栽培他的付邵,走最后一程的小人。
他也同样明白,以付延年的聪明,自紫仙菊走私军火的黑锅,明明白白砸过去那时候起,对方就已经彻底看透了他的行事,而他,也失去了这个最好的朋友。
现在,和付延年并肩而行的那个人,是黄淳,惺惺相惜,肝胆相照的那个人,也是黄淳。
而他孔立飞唯一拥有的,只是希望能够为自己和洛儿,在未来的桃源生活中,寻一个安乐窝。哪怕双手染尽鲜血,在所不惜。
哪怕他明白,入了共和教的洛儿,或许也正身陷两难。
“爷,上马车吧,风雪天,仔细湿了鞋袜,染风寒。”洛儿打发来接他的马车夫对着他轻声道。
“去北辅街茶楼吧。”孔立飞的声音很轻,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车夫没有多说话,乖巧的打了车帘子,将孔立飞送到茶楼。随即在门外的偏堂烤火等候。
孔立飞这一趟,去了很久。
他从茶楼里,买了付邵最喜欢的几样小菜和酱牛肉。随即转出后门,到张三哥的酒铺子,打了五斤上好的剑南白,装了五个酒葫芦。
那些并不重的东西,提在手中,却很沉,很沉。
在越来越大的风雪里,他感到身子很重,一步一步,终于,还是来到了诏狱门外。
门外的牢头和管事,都是长公主安排好的人,他只将手中“巍然正气若栖霞”的玉石牌子递过去,对方就点头让他进去。
孔立飞将手中一只酒葫芦递过去,又递过去一包吃食,对牢头道:“辛苦了,伙计,风雪大,暖暖身子,不成敬意。”
那二人自是知道规矩的,并未推辞,却也不敢在当值的当口吃喝,生恐事出有变。
为首一人道:“孔大人客气了,时气不好,里面湿冷,大人也小心。”
接着,他又凑到孔立飞身前,轻轻说出一句话,那热气化作寒冰一般凝在孔立飞耳畔:“早点完了事,我们都好交差不是。”
孔立飞叹息一声,推开了诏狱的门。
暗的看不到边际的一排排牢房,在孔立飞身前铺开,他看不到里面的人,只是径直走到付邵的牢房门外。
付邵一夜灰白了头发,他再也不是当时那样的俊采星驰。行止之间,他如若一个病人般垂着头,形销骨立,虽未带枷锁镣铐,但步子拖得极是沉重。
然而,从那散乱的鬓发下抬起头来时,他的双眼里,竟仍然带着一种自信的神采和坚定的情怀。
孔立飞命牢头打开了诏狱大门,直直将手中的东西打开,自己拾了柴草,坐在一侧,又打开酒葫芦,为付邵斟酒。
“主上下旨,要取我性命了么?”如此问着,付邵已然将一只酒葫芦拿在手上,并不要孔立飞陪他,就毫不存疑的大口喝下,又用那酒洗了洗两只脏手,儒雅讲究的用两只棍子将牛肉一一划开,递给孔立飞。
用筷子喂对方吃的动作,在这个环境下,竟然如此正常,而身为囚徒的付邵,竟把如此不寻常的场面,依旧做的如他一生一般,那样讲究,那样得体。
孔立飞用嘴接住了那片牛肉,他觉得脸上好凉,好凉。
伸手去擦脸上的泪,却越流越多,只得顺手提起一只酒葫芦,与付邵对饮起来。
他无法回答付邵的话,他不是善于说谎的人,这一点,尽管对于一个资深的斥候谍探而言,简直是笑话,但是,对于所有顶尖的特工而言,有真有假,半隐半含,大片经过筛选的真实,再加上一小撮致命的假,才是真正的王道。
对付邵,他利用了他的信赖太多,他辜负了他太多,可是,孔立飞觉得他自己没有办法。
不要说他身为一个技术型的臣子,对于长公主这等强势无力抗拒,只说如若没有长公主的各方安排,默许了王庚与黄淳的流言蜚语等等,才使得他与洛儿得以成婚——这一件事,就已然是注定他只能为长公主所用。
然而此刻,付邵却豁达的与他谈天说地,相与甚欢。
他知道,付邵会的。
他没有告诉付邵,主上从未有过杀他的旨意,只是主上快不行了,有太多人,容不得付邵了。
这一夜,狂风暴雪,滴水成冰。
这一夜,他真的醉了,付邵也醉了。
在一场狂醉中,付邵被牢头拖到雪堆中,而他,则逃避一般的大醉,被牢头送回了自己的府上。
北溟年号武威的最后一年,就在主上方均诚驾崩前夜,一生致力为北溟开新法的一代贤相付邵去世。
他静静的躺在雪中,冻成了冰封的尸身。
漫天的洁白,所有人由衷的悲悯和惋惜,就是仅有的一切。
只是,无人知道,他的死,乃是雪崩惊天的祸患,捏在手中的一指最锋利的刀。
他的死,是多方默许的;他的人,原本就不属于权利争斗的世界。
一个真正的君子,一个一辈子温和改良,与人为善的人,竟然能官拜相公,也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十里长街,是无声的送别。
大雪无痕。
你不会走,你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