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量田亩,预备赔偿金额,准备赈灾储粮。哪样不要时间?催,催,催,催魂催。再催,老子不干了!”
一头程恪和陆俊峰跨进堂中,便看到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穿着墨绿色杭织拽撒的魁梧大汉。一手叉腰,挺胸叠肚。一手拍在硕大的花梨木案上,将厚重的书案拍的嘎嘎作响。
“怎地,又行文了?”
陆俊峰上前拱手问询,大汉闻声转身,一把将案上文书甩出:
“可不是,妈了个巴子地。尽知道催,沈立仁是****的,不知道做活计日程?照着老子当年在京营的性子,恨不得一刀劈了小娘养的!”
陆俊峰苦笑着接过文书,一瞧,只见纸上言辞甚为苛责。大有韩济舟要是处置不力,当即撤职的架势。
可怜韩济舟去年才从颍川卫那鸟不拉屎的穷地方调任扬州,花花世界刚尝到些许甜头。这要是就这么挪了屁股,进项损失倒是其次,这脸面,他可丢不起。
他有脸说,自己被一帮做买卖的盐贩子挤兑的卷了铺盖?
陆俊峰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家上司。这事儿莫说摊上他这个舞动弄枪的军汉,除非是做老了官儿的老油子,要不然,谁有手段能圆滑处置了,既不得罪上,又不愧对下?
陆俊峰倒是有心出点子,毕竟他是被韩济舟相中,从东关社学拔擢到东关衙门做了案首。又是不几日便给陆俊峰报了主簿。
东关一衙芝麻绿豆官,可毕竟是个正经衙门。品级虽小,却大小事务无所不包,主簿更是从八品正儿八经的二老爷。
陆俊峰科场蹉跎半生,过了四十岁才打消了跃龙门的念头。如今却时来运转,阴差阳错得了官身。他如何不珍惜,如何不卖力。
只是他人言轻微,便是想出力,都使不上劲。
无他,如今局面,最合适拿捏的,也是一帮背景通天的盐贩子。一个不慎引火烧身是小,要是连累到自家恩主韩济舟,岂不是有负恩德?
口是张开了,只是嘴唇动动,却终究无言。
那头韩济舟还以为陆俊峰要出什么点子,侯了半天只等来个哑口无言。不禁又是跺脚叹一声:
“唉!”
一边叹了气,转头这才注意到陆俊峰跟前的程恪。不觉眼生,便扫了几眼,有些疑惑的问:
“这是……?”
陆俊峰正待要回应,不想门外韩硕却先高声道:
“爹,这就是前日我给你看的那本《聊斋志异》的书翁程蝶衣啊。”
韩济舟一时奇异,程蝶衣?就是那个写鬼狐的《聊斋志异》的程蝶衣?这人竟是个小毛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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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济舟这便有些惊诧的打量起眼前的少年来,只见这孩子身材清瘦,个子倒是不高不矮,又生了一副娃娃脸。冒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娃娃。
只是看这少年往那里一站的形象,便觉一股书卷气息不禁扑面而来。好似一个深沉的文士,历经沧桑,波澜不惊。
“爹,你还不知道呐,他呀,就是前儿你提笔赐匾的那个翩翩少年-程恪程云哥!”
“哦?”
这下,韩济舟就更惊讶了。”
“你就是在杨家湾龙舟赛上诗会群儒,一人独战七人,更将江都第一才子康克宽斩落马下的程恪?”
程恪听这话有些牙疼,什么叫斩落下马?你当我跟你似的,是个武夫?
不过他心底嘀咕,面上却一脸恭敬模样。毕竟,眼前这官爷可是他们东关的父母官,大老爷。
“晚生程恪,侥幸偶得。不过是嬉闹玩意,到叫韩父母见笑了。”
这番应答,程恪恭谦有度,举止有礼。这形象分明一个俊俏好后生。韩济舟忍不住便高声道:
“好,好,好!”
他一声喊了尤不自禁,又上前一把拉住程恪到:
“好少年,好后生。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才学,偏偏又谦虚自制,不倨傲,不狂佞。好好好,我东关成才有望。这下要长脸了,我倒是要看看江都城里那帮穷酸有什么说的!”
一连叫了数声好,一旁的陆俊峰却不合时宜,大煞风景的叹一口气:
“唉,大人别忙急着高兴。我这学生啊,还不知道能不能参加今年的县试呢!”
韩济舟当即便是一愣,这少年还是陆俊峰的学生?陆夫子倒是教的好!
不过这怎么话说的,什么叫不能参加今年的县试?
瞧着眼前这少年年岁,本就到了应试年纪。这还是在江北扬州府,要是在江南那些发达地区州府,这样的少年才俊,怕不早就进了庠,这时候估计都能到南京去参加乡试练战了。
“何得如此一说?程恪少年有才,龙舟赛上一鸣惊人。怎地,你们社学有察举推荐之责,居然不举荐应考?你这个训导官儿是怎么当的?”
陆俊峰便是一阵苦笑:
“大人有所不知,我今既被大人卓拔为东关主簿。社学训导的差事,倒是卸了。前日县学里调了个新任训导过来,这人已然将社学应试学童名录上报。其中,并无程恪。”
韩济舟一听顿时就火了。
“妈了个巴子地,这哪里来的鸟货。如此大事,怎地不先与我知晓,这他娘的眼睛里还有老子吗?”
陆俊峰又是苦笑:
“大人何必牢骚,东关社学,归县学管属。咱们东关分署,是管不到社学的。”
韩济舟一拍桌子应道:
“理是这么个理,可他娘的官场规矩动不动?谁家这么干的,这分明是给老子上眼药嘛!”
陆俊峰拱手:
“好叫大人知道,得亏那名录员额未满。因地之顾,咱们东关也有举荐之职。故而,卑职已经将小恪名字登记上册了。只是唯恐核验的时候有人故意刁难,到时候还得大人替着争取一二。”
韩济舟当即道:
“这不用你说,妈了个巴子的,这是明摆着打老子的脸嘛。程小子要是不得应试,这岂不是丢老子脸面?我先把话撂这里,要是今年应考有谁刁难程小子,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陆俊峰这才心底暗松了一口气。
他这上司千不好,万不好。武人一个,脾气暴躁。却也因此而是个直爽人,一言不合就要发飙。如今有了他担保,史进贤即便故意刁难,估计也架不住眼前这大头兵闹吧。
陆俊峰便偷偷朝程恪挤挤眼,看的程恪心里直乐。又得憋着不能笑出声来,程恪只得跟个抽了筋的虾米一般,在那厢抖个没玩。
一旁的韩硕看程恪这模样,便问:
“大包子你抖个什么劲儿,是高兴的吧?可瞧瞧,我老爹仗义么?”
程恪因拱手朝韩济舟道:
“学生与大人素未谋面,大人却几次助我,赞我。学生感怀五内,欢喜感动的情不自已。只恨学生家贫,孑然独形。身无长物以为报答。唯有砥砺奋进,不叫长辈们失望。”
韩济舟便有些得意的模样,好似自己是那淳淳师长,顺手就提拔了后进。将来成就一段佳话,千古流传。他的美名说不定还能名留青史。
想起来就有些小激动呢。
他拍拍程恪肩膀,故作深沉的道:
“这是你应得的,好好努力,争取考个案首出来,将那一干子狗眼看人低的江都佬狠狠开一回面皮,替老子出口气。”
说罢,他好似便看到程恪圆榜提名,雄踞正中。而一旁江都县令沈立仁一脸气急败坏模样。
韩济舟这么一构思,心底便爽了。忍不住竟哈哈大笑起来。
看得程恪和陆俊峰一阵无语,这大老爷,可真是个不着调的。
却在这时,领命外出的姚长子他老子,姚老爹蹭蹭蹭回了衙中。
只是他刚进院子,便高声喊: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大人,码头上的盐贩子们太气人了,你得给我多分派几个兵去。老子不为差事,就算被抓了牢里吃饭,都得打了那帮畜生一顿,不如此不能消我心头之恨!”
这头韩济舟正得意的哈哈大笑,听到姚班头这声嚷。便如嘎嘎乱叫的鸭子突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憋了半晌,才气的满脸通红的问:
“又没答应?”
这厢姚班头一头跨进了堂中,怒气冲冲的往凳子上一座,火气冲天的道:
“何止没答应,我今儿和那帮混账差点没当场打起来。这帮盐贩子,个个可恶至极,简直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一个个儿都坏透了。”
程恪见姚班头回来,本还欢喜。这会儿见姚班头一脸不愉,只得先退在一边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