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一听还罢了,程恪听了,当即便乐了。这是他老师陆俊峰要给他出头啊。
他顾不上失态,急着问:
“敢问老师,如何下手?”
陆俊峰却摸着胡子卖起了关子,居然不言语了。那神情,就差个羽毛扇,便自以为自己是活脱脱诸葛孔明一个了。
一边韩济舟也是忍不住,催促道:
“陆夫子你别卖关子,有屁快放。”
陆俊峰顿时被憋到内伤,摊上这么个粗鲁的上司,那真如唱戏给聋子听-白瞎。
他只得呵呵一声,淡淡地道:
“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不是污蔑小恪欺诈,抵当假画么?咱们也给他造个谣,就说宋友金这混账打算哄抬米价,低收高卖坑人。”
程恪担心的皱起了眉头:
“不妥,不妥。但凡造谣总得有些影子。真真假假才能蛊惑人心,到时候就算追究起来也好脱身。老师你刚才还说那宋友金是张家朝奉,无凭无据,总得借风起浪才是。要不然引火烧身,学生的事情是小,东关上下安危事大,学生可担不起。”
韩济舟却突然抬头,眼睛发亮道:
“陆夫子以为张家二郎谋夺今年的东关粮长,是为了这个?”
陆俊峰拱手道:
“之先我还只是怀疑,如今打听到了宋友金是张家朝奉的事情。又见他上蹿下跳没个闲时,卑职这才隐约想到有所关联。”
韩济舟摊手一晒:
“这也不算污蔑嘛,我看张家是有这个打算。”
程恪便有些迷糊了,眼前二人谈话,明白说的是宋友金的事儿。却一句都叫人听不明白。
不过转头程恪便想到了,他小学童一个。官场事务,岂是他能一一得知的?便耐着性子不去催促,只静静听二人谈论。
一头陆俊峰也跟到:
“我先前还奇怪张家好好一个贩盐的,怎地平白无故到对粮食生意起了心?这么一想,事情便明了了。怪到盐司衙门和府里两头催逼。我料里头必有张家窜唆,哼哼,好大的胆子,好恶的心思!”
程恪一听,心底也是一阵恶寒。
这会儿他是听明白了,感情这张家仗着本钱足,势力大。上下买通,自己却早早囤积粮食,就等着邵伯闸闸口一开,大水淹田,他好坐地起价。
做生意能做到凭空制造需求的份上,也真算好本事了。
为富不仁,莫此为甚!
这张家明面上是扬州府大财主,名声赫赫,一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连手下一个朝奉都是这般货色,可想而知这张家蛮横到了何等地步。
真不知这人家到底是有什么大靠山,在这弘治朝圣明君主治下,也能这般逍遥法外。
程恪一时也是愤怒不已,这不是草菅人命么?就不怕事情闹大真的激起民愤,到时候可怎么收场?
陆俊峰见程恪脸色青一阵黑一阵,却是好奇。他辗转琢磨了好几天的细节,今日这一番推测才将里头过节推测清晰。眼前这少年莫非却想透了?
这才三言两语的功夫啊!
陆俊峰有些看不懂程恪了。
程恪到他手中受教,是在十岁上。幼年程恪当时将将丧父,原本还有些贪玩的性子一下子变得沉稳许多,刻苦劲儿尤其令他满意。故而陆俊峰有心要仔细培养这位同窗的遗子,以全早逝的程霖遗憾。
数年教育,陆俊峰便摸准了程恪许多。他印象中的程恪,秉承他老子程霖的遗传。聪慧有余,却是为人忠厚,言辞偏于木讷。一如当年学中的程霖,人称程老头。
去年程家一场劫难,可巧陆俊峰被调派去刚筹建的湖广郧阳府里做案吏。今年清明方才卸了差事归乡。也是因为这一番经历,才有了他顺顺当当升任东关主簿,却无人置喙。
只是因此一打岔,陆俊峰到错过了对程家的看顾。
回来后本打算探看程恪,一头又是事项交接,连着转任,忙的四脚朝天。还是前些时日在东关龙舟赛上才见到病愈的程恪。前日去程家赐匾,陆俊峰有心过问程恪功课,却又因为来了客人打了岔。
如此一番折腾,原本无比熟悉的程恪。此时在陆俊峰眼里,到有些陌生感。
陆俊峰不由有些心酸,这孩子一年时间到底受了什么苦,竟逼的十四岁的孩子越发少年老成。如此睿智,可喜乎?可怜乎?
不过看这孩子越发沉稳的模样,渐渐生出不凡的气质,到与自家闺女陆修宜甚是般配。
想到这里,陆俊峰突然便有些奥恼起来。本是良配,奈何无缘。当年要是自己坚持一下,这般俊秀少年,何至于飞了?短视莫过妇人啊……。
这番纠结,他即对这本已得意的弟子又更加另眼相看,甚至都又动了招女婿的心思。眼前这事儿倒是不好处理了。
按着他的想法,他得找个人以身饲虎,引蛇出洞。眼下,最合适者莫过程恪。可是,他这会儿舍不得了。
程恪却看出老师的犹豫,便问:
“老师在思寻什么?”
陆俊峰因皱眉长叹:
“我本有一计,只是缺个引子,故而有些头疼。”
陆俊峰不说这引子是何人,程恪心中已有了然,却也沉思起来,便不言语。一旁的韩济舟却是急了。催促问道:
“陆夫子你别藏着掖着。快说你那妙计,到底怎地对宋友金下手?”
陆俊峰沉吟半晌,眼神不禁朝程恪瞥了几眼。
程恪已经大致猜到了陆俊峰要如何做,看陆俊峰这表情。便知道他不忍出声。便抢先一步回到:
“韩父母在前,小子倒是要请一回缨。那宋友金与学生也是有仇,学生愿做引子,引那宋友金出头来。”
这倒不是程恪故作姿态,好出风头。
那一世里,程恪因为性格不合官场习性。自诩有才而始终郁郁不得志。因此泯然众人,半生蹉跎。直至喝醉了酒落水丧命,也因此而阴差阳错穿越到了这五百年前的大明朝。
两世为人,程恪性情自然也有些变化。
虽说他是穿越而来,只在小说里见到的穿越这种神奇事件居然发生在他身上。可他并没有自大到要像那些后世里历史穿越小说中的主人公一般,要秒天秒地秒空气。
只是打算在这一世里开点金手指赚个小钱,努力用功考个官儿。再讨上两房媳妇,来个齐人之福。如此平淡舒适,岁月静好。在这太平盛世安安稳稳将这一世过了便是。
然而世间事从来不随人意,自家有心云淡风轻,却不想总有不长眼的惹是生非,令他着实头疼。他只得打起精神来应付。
其他万般好说,唯有一样令程恪不能忍,便是不公。无他,只因为程恪这人,骨子里竟是个愤青。
要不是不公,他何至于那一世里向纪检委检举科长而被调离岗位,去了政策室坐冷板凳,一坐就是十年。
要不是因为愤青,他何至于在政策室和人吵架,又被一脚踹到档案室,从此只能和尘封故纸堆打交道。
然而,即便代价如此高昂,程恪都痴心不悔。
程恪那一世里,英年早逝于任上的父亲在他考上公务员的时候,曾送过他一句话:
位卑不要当牲畜,任人驱使。位高不要当畜生,毫无人性。
为人也好,为官也罢,首先要讲良心。这是程恪父亲给他的话,他是拿来当家训用的。
故而,就算到了这五百年前的大明朝。遇到张家和宋经济这等丧心病狂,披着人皮的饿狼。程恪激愤起来,也是要仗义执言的。
何况那姓宋的畜生,更是欺负到了他头上。就算只为自家筹谋,他都情愿出这一回头。
却不想韩济舟还未说话,陆俊峰先跳起来,连连摇手:
“不妥不妥,小恪你家孤儿寡母。这是行凶险事,一干人配合得当倒是无甚大碍,只是凡事总有个万一。要是万一出了岔子,我如何对你父亲在天之灵交代?”
程恪却笑眯眯冒出一句:
“老师,我这是在养望。”
陆俊峰一听这个词,张口却无言以对,一时被堵上了嘴。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这宝贝学生了。
养望养望,说白了,养的就是名声。
如今这个时代,可是儒家治国的大明朝,人的名声比金子还要值钱。
大明朝出名办法很多,名头也分无数。而择其最者,无非德名、才名、贤名这三类。
有才可辅佐君王,有贤可天下赢从,有德则名垂青史。此三者,可不是区区钱财能衡量的清楚的。程恪知道,科举一途乃是万众挑一的独木桥。想要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人人羡慕的秀才、举人,乃至于进士,那不是单单刻苦用功就能得来的。
更何况程恪还是个五百年后穿越而来,夺舍替命的后世之人。虽说原先的程恪底子不错,然而一者年幼,二来毕竟现在的程恪是五百年后人的思维。
在五百年后人的思维中,儒家经典都笼统归类到了国学文化典籍,成了学生的课外修养读物。
他程恪就算读书甚多,可是毕竟不是一路培养模式。他又怎地敢百分百自信,自己轻松就能战胜那些皓首穷经的真正书生们呢?
所以,程恪自打穿越而来,就在思考前途问题。
写书除了赚钱贴补家用,改善家困。日后还能给他搏出一个才子名头。这便算是才名。
他去年因护母心切,而落水生病。本就在东关传扬的众人皆知。这便算是孝名。
才名、孝名他都有了,唯今还缺的,便是一个贤名。
所以,面对眼前这项事头。程恪便是知道有风险,也忍不住心动想要参和一番。为民请命,替民伸张,如此义举,怎能不称贤德?
有此三名,程恪想不出头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