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胖子心底一抽,转身看。这才发现,程家巷子里一干邻居已然站在当中,就要上前抵挡。
“哼哼,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程家拿假画骗东升当铺银钱,此是欺诈之罪。我看谁敢阻扰,一并揪住治了!”
邻居众人毕竟是大字不识一个,无甚见识的蝼蚁小民。见官先怯,见强先惧。听到张胖子这一声喊,倒是怕了。纷纷手脚上就慢了下来。
张胖子见势,更加得意不已,嚣张的道:
“前日龙舟赛上大出风头,小狗娃你可曾想到今日挨我整治?”
话未落,张胖子又舔一舔舌头,接着贱笑道:
“听宋大官人说,去年在宝圣庵一暼,你娘长得倒标志。哼哼,拿了你们母子去,先给我泄个火,再送给宋大官人慢慢调制不迟。”
一边说着,又拿胖手戳着程恪道:
“你说你们不是贱的么,宋大官人好好上门说亲。要接了你们母子养在外宅。同意了便是嘛,哪里有这许多波折?可你们却给脸不要脸,那就怨不得别人下狠手了不是?”
人群听到这话,才知原委,这根本就是明摆着欺负人啊。
众人气愤已极,忍不住便要动手。
张胖子冷哼一声:
“怎地,吓不住你们这帮贱民?好好好,我看谁敢动小爷一根汗毛。你们可听清了,小爷我可是县里张家人。你们敢动手的只管上前,咱们张家整治几个贱民还不是难事。抓了你们,不剥了一层皮算你们身子硬!”
人群听到这话,又不敢动弹了。
此时,程恪乘着人群骚动的功夫,已经摸进了自家门里。抬头望去,只见他母亲秦氏已然昏厥在院中。
幸好他赶回的及时,未见他娘身上有何不妥。心底一块石头落地,听到张胖子咋呼,程恪转头朝张胖子道:
“我欺诈也好,欠钱也罢,都只与东升当铺相与。你这胖子狗拿耗子,又管的什么闲事来?”
张胖子听到这话,笑的更得意了。
只见他肥手一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契约来。
“睁大你的狗眼睛瞧好了,东升当铺经营不善,缺钱周转。已将这份典当转认给了我,如今你这债主嘛,哼哼,可是我!”
程恪应道:
“我可不信,宋大官人手头十几个铺面,那么有钱的人,东升铺子会缺了周转银钱?你是在诈我吧,敢不敢把契书递来我看?不清不楚,我可不认。”
张胖子当即将契书一展,就要给程恪递上,却被一旁的李朝奉拦住:
“公子小心,这小子鬼主意不少,小心契约被他夺走来个死不认账。”
张胖子肥手一抖,赶紧将契约收了回来。可不是的?前几日在杨家湾,这小子可把他坑了个十足十,屁股上挨了一箭不算,还诈了他一百两银子去。也难怪张胖子对程恪这么大仇恨。
“我可不给你看。”
程恪却心底直乐,这蠢货还以为自己得逞。哪里知道程恪只是要看他契约上的签章。
明代律法规定,民人订约,可自行合订。只要找个中间人,三人签字画押。契约是具有法律文效的,拿到公堂上去,官府都得认。
只有一种情况,就是契书如果转投他人接手。需要借贷双方到官府过契。一则是双方都认同,防止发生强卖强买的事情,一则是避免以契害人。
为此,大明律中明文规定,过契需要官府盖章通过才具有法律效应。
到了此时的弘治年间,法律的功效已然逐步退失。强卖强买的事情多有发生,以契害人更是屡见不鲜。只是这股风潮逐渐被民人习惯,官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懒得严加管束。
唯一不变的就是,过契双方还得到官府户房盖章,同时交一笔契税给官府。这样,官府便可以认这份过契是合法的。
程恪要看的,便是张胖子那张过契文书上有没有东关分署户房的签章。
然而并没有。
程恪当即乐的笑出了声:
“拿一张假契约就来唬我,张胖子,是你欺诈还是我欺诈?小心我告你诽谤、欺诈、擅闯民宅。”
张胖子一愣,心道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其实到也不是他忘了,而是他压根就没把过契这事儿放在过心上。
张家是扬州城里有名的西商,背靠几重关系,堪称这时代典型的官商。
遇到比他家来头大的,那就使银子迎奉拍马,为利益连舔人沟腚的事儿都做得。遇到比他家弱的,那从来只有强卖强买,直接碾压。
哪有过理会微末小吏,凭白送钱的道理?
过契税虽然只有几百文钱,在张家这样的大老板眼里连零碎都算不上,可是张大公子别说今日纯属替人出头借刀杀人。就是真要过契,他也犯不着出这种花销。
张大少压根就没这习惯,有这闲工夫,都能赏了龟奴送个笑脸不是。
张家人上上下下从来就这作派,张大少自然不能例外。所以,他压根儿把过契这回事给自动忽略掉了。
过契税?这词儿可真新鲜。
张胖子正要开口嗤笑,却不想一旁的李朝奉伸头过来凑在他耳边提醒:
“小官人莫得忽视,是小的做事不周。不过这狗娃儿倒是提醒的对,眼下贵家非常时期,正是二公子争取府城粮长的关键时刻,不知有多少人正盯着你们家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拿去盐司补个签章来也不费事。”
张胖子哪里肯依。只管招呼手下混混要上前拿住程恪。
李朝奉赶紧又劝:
“小官人忘了宋大官人提醒了?”
张胖子顿时止住了手。
张家全族,加上在扬州府里铺子几十号,上下足足几百号人。他别人不怕,因为家里老太太最疼他这个长房小儿子。可遇到他大哥张庆绶,他便得犯怵。
这张胖子是个整日价就知到架鹰走狗,快活闲乐的憨货。家里正经事从来不管,张家上下只当他是菩萨供着。
可这憨货却偏生不得闲,老是捅出篓子来找他大哥擦屁股。
就说前些时日,这胖子便在杨家湾被程恪闹的很是丢了一回脸面。赔了钱财不说,他大哥好容易找来的两个胡姬都被他给赔了出去。
张胖子回家,差点没被暴跳如雷的张庆绶祭家法,还是老太太抢下板子来,方才躲过一劫。
近日里,家中正为他二哥张罗谋夺今年粮长的事儿。眼下这要紧关头,张家正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
张庆绶更是三令五申,勒令他在家闭门思过。不得出门惹是生非。
因此,张胖子只得窝在家里憋屈着不敢动弹。生怕一个不留神被他大哥盯上了,触了张庆绶正烦躁不堪的霉头。这两天老太太可是去了南京大报恩寺进香,家里又有谁能护住他?
本来昨日,他在茅房出恭的时候,不小心便听到了他大哥和二哥的密谈。
听那意思,这些日子张庆绶似乎正在筹划一桩大买卖,要是成了。张家还能更上一个台阶。到时候可就不只是扬州城里大盐商这么简单了,至于怎么个不简单。那他就不知道了。
张胖子是个没脑子,也不喜欢用脑子的。所以这事儿听在他耳朵里,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听起来倒是很厉害的样子。
他知道这事儿对他张家是大好事,自然也是跟着欢欣不已。心底更暗暗警告自己,这几日拘着些性子不要出岔。好好配合他大哥将这一桩大买卖做好。
为这,张胖子还很是自我感动了一把,只觉得自己懂事了。
却不想今日好死不死的,他们家安插在东关盐运司里的宋经济跑上门来。跟他大哥一番嘀咕,气的他大哥当即就摔了杯子。
张胖子不明究竟,却也是对阻扰自家发财的坏蛋同仇敌忾。一时听到宋经济那边隐约提到什么东关程什么的小子,张胖子当时就留了心。
再往下听,宋经济提到那程恪孤儿寡母,家境贫寒。张胖子这便确定,那东关程小子就是落了他颜面,让他白白挨一顿打的程恪。
这下张胖子不干了,这还得了。一回欺他,要不是家里这几天忙着大事顾不上理会那姓程的小子。按着张胖子脾气,早就上门打的程恪半身不遂了。
现如今那小子不知进退,竟然反过来欺到他大哥头上了。张胖子这便如火上浇油,心头的怒火蹭的一声猫起来老高。
那厢张庆绶和宋经济商量出告什么的,张胖子已经没空理会。只待宋经济出了张府,张胖子便一头喊住了宋经济。
也不问缘由究竟,张胖子只管跟宋经济要过了程家借贷的契书,这便杀到了程恪门上。要暗下将程恪摆平了,回头在他大哥跟前好好露一把脸。
那边宋经济了解张胖子德行,知道他在这张府不过是个吃米闲人,从来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故而本不愿意将契书给他。
可这胖子终究是张家小官人,他一个吃张家饭的朝奉,不过是比那些跑腿打杂的高一等的帮从。说白了,还是下人,又哪里敢杵逆张胖子意愿。
无奈何,宋经济只得再三叮嘱张胖子,千万别动粗使性,免得打草惊蛇坏了他大哥计划。
张胖子嘴上倒是忙不迭的答应,心里却哪管那许多,只恨不得拿了契书当即便飞到程家门前。好好打那恶小子一顿先出出气。然后再慢慢揉捏程恪不迟。
故而,张胖子反倒回过头来威胁宋经济,千万不得在他大哥面前提及他去程家门上闹事的事情。
他得藏着掖着,将事情办妥。拿到张庆绶面前,那样才能挣个偌大脸面嘛。
因此,张胖子拿了契书。转身就招集起了一般混混,呼啦啦往程恪家里去了。
在他想来,那程家不过是孤儿寡母穷酸破落的寒门一户,自己只随便带几个混混去,都不用自家随从。还不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只是令他没料想到的是,他这一到了程恪门上。一个没留神,却一脚踹倒了铁板上。居然被一帮破落民人给挡住了。
要不是李朝奉及时出言提醒,怕不是他又得闯祸了。
眼下这事儿他可是自己任性,一门心思想着报复程恪出气。趁着全家都在张罗他二哥的事项无暇管束他,私下里瞒着家人偷偷做的。
花钱打人什么的不是大问题,唯独要是事情闹大。要是做成了还好,万一不成被他大哥知道了,岂不是又得挨一顿板子炒肉。
眼前这姓程的狗娃儿可是鬼主意多,见他这有恃无恐的神情,怕不是又设了什么陷阱等他往里头跳。
张胖子这便吃不准,万一被狗娃儿拿住,不知又要怎般闹腾。别闹的满城风雨,再当一回笑料。
他张胖子可没这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