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子可教的好学生。”
杨通判瞥了一眼陆俊峰,一边问程恪:
“你年纪轻轻,身无所凭。竟敢参和官场事项。是何道理?”
程恪叹一口气,解释道:
“商人无德,官商勾结。自古以来民不聊生皆由此出。想我家孤儿寡母,因为一二藏货,便被人觊觎,肆无忌惮的欺凌。学生请问通判大人:夫子言民心,言君子。君子有德而治民,便是这般德行去治民么?这到底是治民,还是害民?”
杨通判当即被程恪一番责问堵得哽咽难耐,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恪却不待他言语,手指一指韩济舟接着道:
“学生为何要替韩大人要官?因为韩大人有心,体恤民人,心存良知。这样的官,我为何要不得?”
杨通判无言以对,韩济舟却心地波澜起伏。
这小子都不跟他商量,麻着胆子张口就给他要官。江都县令唉,他一个武人出身的,可从来没想过什么七品县令。最多能混到扬州卫的指挥佥事,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却不想这小子胆儿肥,开口就给他来个县令。
正要能做了县令,他这会儿都想给程恪烧香了。
“有民心,存体恤。所做所行,自然才不会害民,反而是造福于民。我自然知道,大人们为官一任,是要出政绩的。我为韩大人要官,不是为别的,只是为韩大人在任上,能顺畅的执行开湖、扩城这两项大工程。为造福于民落到实处,而不是最后变成滥用民力,变成害民。”
杨通判听到这话,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这小子真不是待价而沽漫天开口,而是考虑到事情做到实地。
有脑子,有主意,有手段,还知人心。
杨通判不禁有些悚然。
眼前这小子,都聪明的有些过头,成了精了吧。
“我请问大人,东关开闸放水,几头催逼。江都县令蒋立仁身为一县父母,可有体恤民人的依存心思?不谈勾结张庆绶哄抬米价鱼肉百姓,只说对韩大人连连威压,这,是一个父母官该有的德行吗?这样的人,还能留着做官?这大明朝的官,都是这般披着人皮的恶狼不曾?”
“程恪慎言!”
这是要一竿子扫尽天下百官啊,这可是明君盛世呢。被有心人抓住这话捅上去,程恪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一旁陆俊峰吓得连连咳嗽,当即出口阻拦程恪这种乱开地图炮的行为。
杨通判却冷哼一声:
“尔等莫要肆无忌惮过了,今日民人轰乱,固然有江都县蒋立仁和张庆绶的不是。可你们几人操控民人闹事,闹的东关码头屋塌人伤,你等就不怕有心人问责吗?更何况,张家大管家张顺乔竟被你等弄得身死人亡。尔等居然还敢漫天胡謦,真当本官抓不得尔等?”
一时程恪三人组面面相觑,都心道这杨通判也终于老实人被逼到墙角,这是要发飙啊。
程恪都有点不忍直视,一个堂堂府衙通判,居然被他们三人挤兑到这份上,好可怜哦。
然而没有最可怜,只有更可怜。
就见到大堂侧厢帘子一挑,走出来一个罩甲武官。
正是常玄振。
“张顺乔是我杀的,跟程恪无关,你不得冤枉人。”
一时众人都愣住了。
天底下哪里有主动认罪的傻缺?
只是杨通判转头一瞧,竟憋着吐不出话来。
眼前这位竟是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
杨通判当即就忍不住,浑身抖了起来。
他竟以为是自家被查了,这是锦衣卫上差要来拿他呢。
“这位上差,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常玄振大手一挥:
“有什么好说的,张顺乔是被我杀的嘛。他乱闯民船,惊扰我船上女眷。还手持利刃,更是一脸凶神恶煞。我当时以为是歹人要挟持我家眷。我这属于防卫,是防卫,你懂不懂?!”
杨通判顿时头点地如小鸡吃米般点个不停。
“嗯嗯嗯,上差说得对,是防卫,是防卫,他是自己找死,死了活该。”
好么,堂堂一个张府大管家,扬州人称五先生的张顺乔.就这么稀里糊涂的从扬州通判嘴里得了一句:正当防卫,死了活该。”
一旁厢房里被捆着的张庆绶,听到这话,禁不住也浑身抖了起来。
这是打死了白瞎的意思啊。
他张家从来在扬州城里横着走,几时被人欺负到打死了人都活该的份上?
这下子,张家还怎么有脸在扬州城里镇场子?
张庆绶气的脸红憋青,当即一口热痰堵在胸口,轰隆一声,径直晕倒过去。
侧厢一番动静,立时引起堂上诸人注意。
杨通判听声音觉着耳熟,下意识就要跨步去看。不想程恪先拦住他,一边道:
“大人哪里去,这里事情还未曾谈妥呢。”
杨通判眼一横,瞪着程恪怒道:
“你敢拦本官?”
程恪笑着应道:
“大人哪里话,小子草民一个。怎敢冲撞大人官架?不过是提醒大人一句罢了。”
说了话,程恪便鬼鬼的拿眼角朝着常玄振瞥。
那厢常玄振还未见动静,杨通判一见穿着锦衣卫飞鱼袍的常玄振,当即又软了下来。
一股官气,却不知该朝谁撒去才好。
半晌,杨通判又气馁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喝一口茶喘匀了气,开口先问程恪:
“说了半天,我还未知你和张家到底什么矛盾。你且说来我听听,本官自会为你做主。
程恪见状,心中暗笑。这是还在拿他当小孩子哄,打算做个好人先糊弄住他呢!
不过程恪倒也不曾多卖关子,只将自己在东关衙门出告宋友金的事项一一给杨通判说了。一时韩济舟也在一旁帮腔,更是将宋友金又提溜上堂来问话应对。
宋友金却早被今日这番动静给吓破了胆子,程恪怎么教,他就怎么说。言下之意,更是不阴不阳的暗指张庆绶肆无忌惮欺行霸市,根本就是江都县蒋立仁的主意。
杨通判心中暗道:
这是要把黑锅一股脑全扣在蒋立仁头上啊。人家压根这就是有备而来,要的就是一举拿下江都县令。这个官,可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这个官位,他杨通判此时还真给得起。
按照大明朝官制宜程来说,扬州府属南直隶管辖。南京留都,有一整套中央班子体系保留着。其中自然也包括官员铨选任用的吏部文选司。
杨通判本是扬州府衙的通判官,主管律令刑名。上有同知,再上有知府。
问题在于,去年北方长芦盐场盐案,牵扯到各地盐场太多,导致一大批官员都受到牵连。扬州是天下盐场之首,更是重灾区。以至于一府上下,将近三分之一的官儿都被捉的捉,判的判。
就连眼下的东关分署署丞韩济舟,也是因为这个因缘际会。才能从颍川卫那种穷到发毛的鬼地方,火线提拔到扬州这个花花世界来任职。
而眼下的扬州知府和扬州同知,抱歉,正空缺着。也就是说,整个扬州府上下,目前就属他是老大。
说杨通判没有点想法,那是骗鬼呢。
他也不是没背景,官场多年浸溺,同窗、同年、同科、同乡。放眼天下也是比比皆是。
可是苦逼的是,当年他科举入仕,正是三榜同进士垫底。他的那些个相交,有一大半还不如他混的好呢。
出挑可拎出来说的,也就是现如今正在南京吏部任职的一位刘姓郎中。
巧就巧在,这位刘郎中刘永,正好就是文选司的主官。
杨通判顿觉悚然,人家这是把他摸透了,步步算计,一点点给他下套往里钻啊。
能拒绝吗?
好像不能。
况且,真出了政绩,他可是有举荐拔擢之功,任人唯贤之德。
这是什么?
人家这是把升官发财的梯子直接给他递到了眼前,就等着他往上爬呢!
谁又能经得住这般蛊惑?
好一个步步算计,步步为营。端的厉害!
杨通判这回是彻底想通了,也不犹豫,当即一拍桌子道:
“我不讳言,拿下蒋立仁。我给韩大侉子你举荐到南京,江都县这个差事,你给我顶上。你这小幕友的主意不错,既有高人相助,我便放手任你施为,绝不掣肘为难。”
韩济舟一下子就愣住了。
他也是接到朱友檀的书信,将苏州见闻一一说与他参详。其中行文多少涉及到苏州、南京两地官场些许。
他今日所为,只为阻扰东关放水。将这一无理要求给顶回去,为此不惜让程恪哄抬民人闹起。只是指望着民情汹汹,能吓住上面的老爷们,多少顾忌些吃相。
却不想一连串闹哄,竟将此事闹得越来越大,牵扯的人也是越来越多。这不,连锦衣卫都参合进来了。
可他千不料,万不料。只是跟程恪商议了些事项举措,顺手给程恪看了朱友檀的书信,程恪这小子居然就惦记上了,一举掏出这个关键点去蛊惑杨通判。
他这就要做了江都县令了么?
有些醉人!
可这还没完,杨通判见韩济舟两眼放光。一旁的程恪兀自有些得意。心道,眼前这小子可是个好料子,将来不知道有多大出息呢。这可是条潜龙,此时不交好,更待何时?
是以他又笑眯眯眨巴着小眼睛,吐出一句。
这主意既然是程小先生出的,怎么去做,小先生自然是成竹在胸。故而,这事儿还得程小先生襄赞。若是能成,我给小先生请个迪功郎,诸位看,可妥当?
迪功郎?
程恪一时愣住了。
这可是散官啊,而且是正经拿国家俸禄的散官啊。
这还不是重点,重点在于,迪功郎这个散官,可是正八品衔。
这是要未考先官的节奏么?
程恪心里,有些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