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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劳燕分飞(1 / 1)

八三年的高考一天天临近,学校决定提前三天结束复课生的课程,让他们回家自行安排好高考前的一系列的准备。

留校的最后一天,柳晓楠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床,带着书本迎着晨曦走出校门。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脚步,望了一下西面,转而向东走去。

学校的正门设在一条胡同里,向东走上主干道,拐过一个街口是中心街,继续向东通往城墙拆除后仅存的东城门;向西则可以直接到达疑似护城河的小河边,小河沟里浅浅的清澈的河水,缓缓地流淌,岸边是稀疏的柳树林,是他每天清晨必定光顾的地方。

今天他不想向西去护城河边,那边给他留下残忍的血粼粼的记忆。学校大门向西不过十几米远,有一个公共厕所,厕所外是一个垃圾场。

他每天早晨都要经过垃圾场,去护城河边背诵课文。可他就在昨天,看到了难以想象的“东西”,令他心生恐惧,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至今令他难以忘怀。

那是一个死孩子。昨天走出校门,他照例先上厕所,刚走到厕所边,一眼看见垃圾堆上有个非常明显的“异物”:小猫小狗一般大小,蜷曲着赤裸的身体,透明的皮肤呈现浅红色,四肢齐全五官完整,两只小手紧握,头顶有稀疏的黄色的毛发,双腿收缩看不清是男孩女孩。

他呆呆地望着,浑身战栗不已。他不是没见过经历过死亡,他自己就差一点淹死在河里,虽然年纪幼小记忆模糊,事后尽管可以当作笑谈,可那是一次真正的与死神擦肩而过。

奶奶病倒后,身体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直到闭上眼睛装进棺材,抬到山上埋进土里,他对于死亡仍没有直观的印象和感触。他只知道奶奶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给他讲故事了。

父亲在矿井下工作,两次经历险情,更是凶险无比。他听母亲讲述过,可没有直观的感觉。

而此时所见到的是真正的死亡,触目惊心。他仓皇逃脱般大步离开垃圾场,心里一阵阵恶心,眼里不断涌出愤怒悲悯的泪水。

他并不是惧怕那样一个失去生命的幼体,而是亲眼目睹见证了人心的险恶与肮脏。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那具失去生命的幼体都不应该出现在垃圾堆上,那是对人的尊严的蔑视对生命的亵渎。

他来到护城河边,用清凉的河水洗了一把脸,可是不安的思绪仍停留在那个恐怖的场景中。

他有时痛恨自己联想丰富,不善于忘怀,无论好事坏事,只要触动心中敏感的神经,便会耿耿于怀展开联想。

或许是像叔叔和二丫姐那样真心相爱的一对年轻人,为双方家庭所不容,只能偷偷处理掉刚刚降生到人世间的孽种。可那需要多狠的心才能做到?

或许是一个正常的小家庭,满怀喜悦地迎接新生儿的降临,却意外地发现身有残疾。留下来只会拖累整个家庭,使他(她)一生都活在痛苦当中。

不如在他(她)还没睁开眼睛看清这个世界,为他(她)寻找一种永恒的解脱方式,将他(她)溺死在脸盆里。难道身为父母不会永远活在噩梦里?

柳晓楠思绪翻腾,无法摆脱汹涌而来的胡思乱想,无法静下心来背诵一页书。索性将事件的前因后果都想透想清,无所思无所念才会彻底忘怀。

最大的可能是“耍流氓”种下的恶果。以前听村里人说起过,说的是青年点里的下乡知青,就曾有人在树林子里耍流氓,抱着头嘴对嘴互相啃。

他那时还不知道耍流氓具体是种什么行为,只知道被抓住后,是要在脖子上挂上几只破鞋游街示众。

最近听同学们私下议论,派出所经常到电影院里抓耍流氓的。电影放映到高潮时,男女警察悄悄进入电影院,打着手电专门寻找成双成对的男女青年,只要亲嘴了就要被带回派出所审问。

或许那个死去的婴孩,就是那些流氓阿飞一手造就的,不敢去医院打胎,只好等瓜熟蒂落采取极端的方式处理掉。

这件事在柳晓楠的心中,留下难以估量的深刻影响。

回去的时候,柳晓楠看到垃圾堆边围着一群老头老太太,他感到宽慰释然。由这些具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和常识的老年人来处理,想必会给予那个也曾有过生命律动的幼体,以必要的尊严和合理的归宿。

柳晓楠穿过中心街走向东城门,今天早晨他想给自己换一种心境。

复州城的城墙,早在他出生前便拆除了,只残留下东城门和一段不足百米的城墙,已无法领略当初的全貌。

城门用巨大的青石条砌筑,不过三米多高四米多宽,已有些歪斜,顶端是城门楼拆除后,留下的残垣断壁。

连接城门南侧的,是不足百米的古城墙,全部用长方形的黑砖砌筑,严丝合缝。城墙的顶端同样是光秃秃的,墙垛早被拆除,长满了杂草。

难以想象,千百年来,这里发生过多少惨烈的战争,有多少千军万马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柳晓楠站在城墙下,仿佛听到战鼓震天杀声阵阵,仿佛看到旌旗猎猎箭矢如雨血海尸山。

假如自己是个攻城的士兵,是否有勇气一手持盾一手持刃,脚蹬云梯顶着滚木擂石刀枪剑戟向上攻击?

假如自己是个守城的士兵,面对如潮涌来不畏生死的攻城者,是否有与城共存亡的胆识豪气?

去年开学一个多月后,班上来了一名复员军人复课,跟柳晓楠他们住同一宿舍。大家很好奇,睡觉前围着复员军人问这问那。

复员军人说,他参军本来是打算考军校的,入伍第二年部队突然接到上级命令:随时做好奔赴南疆老山、法卡山轮战的准备。

部队进入紧张的战前动员训练当中,直到退伍前才解除动员令,因而错过报考军校的机会。

大家问他,知道要上战场怕不怕。他说单就个体来说,没有不怕的,可放在群体当中,怕死便成为一种耻辱。

战友们都写好了遗书,有的还写了血书主动请求上战场。除了日常的针对性的训练,每天的必修课是对着人形靶练劈刺。

南疆的猫耳洞,不见得能用上拼刺刀,主要是为了锤炼一种血性:杀敌或是被敌杀。

他特别强调说,战友们练劈刺的时候,杀声震天豪气干云,眼睛都瞪红了。

柳晓楠联想到大舅和二舅,他们经历过真正的战争,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最初走向战场时,有没有胆怯过?

最近,柳晓楠还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高中时的两名男同学,落榜后没有复读,而是直接走上从军这条路,今年双双考上军校。

他想,如果自己今年仍然落榜,也应该尝试一下走一条迂回的路线。既能锻炼自己,又能找到一条出路。

沿着城墙一路向南,在原城池旧址的东南角,有一座不高的小土山包,那是城内的制高点。

山顶耸立着一座建于唐代的古塔,同样用黑砖砌筑,经年累月的风凿雨蚀,已呈呲牙咧嘴之态。塔体略微倾斜,苍老而凝重,仿佛难以承受时光重负。

塔下另有一座永丰寺,寺庙大部被毁,只剩下几间长满荒草的僧房,不见僧人诵经,但闻野鸟啼鸣。

听老辈人说,永丰寺有一神奇的景象:每当夕阳西下,落日前最后一缕余晖透过窗棂,直直地照射在端坐在大殿正中佛像的眼睛上,大殿内佛光普照——俗称永丰夕照,成为当地一大人文景观。

只可惜,现在只存在于人们的记忆和传说中。

此时晨光微明,橙红的霞光为古塔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色,半明半暗之间,陡然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柳晓楠抬头仰望,却见塔顶的那棵小桃树,枝干稀疏遒劲叶片舒展,一副不屈不挠顶天立地的倔强模样,令人仰慕动容。

那枚蕴含着生命的桃核是如何飞到了塔顶?又是如何在没有土层的塔顶扎下根来?大自然的神奇力量令人叹为观止——柳晓楠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天空中的灰尘,经过千百年的积淀,在塔顶某个低洼处形成浅薄的土层。有一只贪吃的鸟儿,啄下一枚桃子飞到塔顶,吃净果肉后留下果核。

一场雨水不期而至,将果核冲刷至低洼处,埋进土层里。天晴了,阳光普照,那枚果核开始生根发芽。

或许另有其他的,人类意想不到的机缘巧合,促成了这种神奇现象的发生。

谁也说不清那枚桃核,是从哪年哪月开始,在塔顶破土而出顽强生长。直到长高长壮了以后,人们才发现它,甚觉神奇和不可思议。

夏季的傍晚,人们意外地发现,每当夕阳西下,塔顶上的桃树总是被一块“祥云”笼罩着,飘忽不定神秘莫测。

联想到塔下的永丰寺和曾经的永丰夕照,人们奔走相告,这是佛祖显灵了。

天黑后,人们在塔下跪倒一片,焚香祷告,手擎水碗,祈求佛祖降下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

手中的水碗里果然落下细小的“药末”,连水一同喝下,神清气爽药到病除——这是一起真实的事件,曾经沸沸扬扬广为人知。

后来有关部门出面证实,所谓的“祥云”不过是本地一种常见的小蠓虫,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聚集在塔顶的桃树周围。

水碗中的“药末”,其实就是落下来的蠓虫。一场迷信的闹剧,这才告一段落。

柳晓楠收回赞叹的目光,感叹不已,塔顶上那棵桃树顽强的生命力,倒是值得人们顶礼膜拜的。他坐在塔下打开书本,徐徐清风伴读,别有一番滋味。

吃完午饭,下午还有一节课,岳老师要跟同学们单独话别。同学们早早地来到教室里坐下,等候岳老师最后的教诲。

岳老师空手走进教室,银白的头发出人意外地认真梳理过,不再是怒发冲冠的支棱凌乱样。

神情肃然地走上讲台,双臂在身前下垂交叉,缓缓说道:“同学们,到今天为止,我们师生缘分已尽,我祝愿同学们都能金榜题名,书写自己最壮丽的人生。”

同学们热烈回应鼓起掌来。岳老师走到讲桌一侧说:“一年来,因为我自身的原因,我不讲道理莫名其妙地骂过一些同学,深感愧疚。对不起,请同学们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老师。”

岳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同学们再次热情地鼓掌。

岳老师摆摆手说:“我只能说深感遗憾,优秀的教师纷纷被调到县重点高中,我这样的老师才不得不勉为其难。但我想,人生的路,最终是要靠你们自己一步步去走,考上大学未必就意味着一帆风顺,考不上大学也未必就意味着永远丧失梦想。此时此刻,走出这间教室,就意味着你们将走向各自不同的人生,老师祝福你们。”

岳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将同学们一个个送出教室。

当柳晓楠走到岳老师面前时,岳老师加重语气严肃地对他说:“如果你实现了梦想,记得第一时间告知我;假如没能实现梦想,你我也不必再相见。”

柳晓楠只回答了两个字:“一定。”

柳晓楠骑着自行车驮着行李,穿行于古镇街道狭窄的土路上,走上回家的路。

街道两侧是拥挤低矮古朴的店铺和民房,远不如农村住宅宽敞明亮。是什么让小城镇里的人,拥有比农村人高出一等的优越感?

不就是拥有一个城镇户口、吃商品粮的户口本吗?不必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也能吃上国家供应的粮食,毕业后叫待业青年,以后也是由国家分配工作,工作后论资排辈等候分房子。

说白了,不就是一出生,嘴里叼着一个铁饭碗吗?

关小云家的户口本便是两种待遇。关得玉是农业户口,实实在在的农民,靠从土里刨食;她母亲是在职教师,几个子女都随母亲是非农户口,吃商品粮,却比城镇户口低一个等级,又比农业户口高一个等级。

柳晓楠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农村学生十年寒窗苦读考大学,本质上不就是为了获得一个吃商品粮的城市户口本,获得在城市里生活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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