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致心和姜长玲醒来时,柳晓楠还在酣睡。他们没有叫醒儿子,儿子又是读书又是写作,平时一定很累,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听到外屋有动静,孟想想跟着起床了。穿好衣服走到外屋,偷偷瞄了一眼熟睡的柳晓楠,心里一阵莫名的惊慌。赶紧走到屋外,帮着婶娘抱草烧火做早饭。
姜长玲担心孟想想身上的衣服弄脏,想找出自己的衣服给她换上,又觉得不合身,只把一件围裙围在她的腰间。
柳致太和柳二丫一大早也开着微型农用车赶来了。农村建新房,多是依靠乡里乡亲帮忙,管吃管喝便可,不计较工钱的。柳致心把列好的菜单交给柳致太,让弟弟进城去照单买菜买酒买肉。
姜长玲把孟想想介绍给柳致太和柳二丫,柳致太略感惊奇,柳二丫拉着孟想想的手嘘寒问暖。姜长玲让柳二丫回家找件干活的衣服给孟想想换上。
柳二丫端量着孟想想对姜长玲说:“嫂子,你干闺女身上的衣服也是旧的,让她先穿着干活吧,我一会跟着致太进城给她买一套新的。”
姜长玲仿佛看见太阳从西边出来,十分的惊讶:“你今天怎么突然变大方了?”
柳二丫窘迫地说:“瞧嫂子说的,好像我平时多抠门似的。你的干闺女也是我的侄女,给她买套新衣服还不是应该的。”
孟想想推辞不要,姜长玲对她说:“不要白不要,你这婶子难得大方一回。看她给你买什么样的衣服,就知道她有没有这个诚意。”
孟想想欣然接受,婶娘是她的半个依靠,自然得听婶娘的。她打了半盆洗脸水进屋,见柳晓楠刚穿好衣服,便跳上炕叠被子,熟练得很,自然得很。
柳晓楠没有阻止孟想想,他觉得她是家庭中的一员,没必要刻意地礼貌客气。他下地洗脸,等孟想想叠好被下地,他问道:“这一晚睡得可好?”
孟想想低头答道:“像跟自己的家里一样。”
柳晓楠摘下绳子上的毛巾,擦着脸说:“原本想带你回来认一门亲,给你一个惊喜,让你高兴一下。没成想家里盖房铺地基,这两天恐怕你要受累了。”
孟想想快活地说:“我很高兴能帮着婶娘干一点活。”
一家人刚吃过早饭,帮忙修建地基的人便陆续地登门了。瓦匠按照布局提前画好线,挖下去一米多深,用青石和水泥砌筑,坚固耐用,劳动量也大。会瓦匠手艺的负责砌筑,有力气的当小工,搬运石块和和水泥。
柳晓楠把孟想想介绍给乡里乡亲,该叫大爷的叫大爷,该叫叔叔的叫叔叔,其中叫哥哥的居多。介绍到柳其顺的时候,柳晓楠对孟想想说:“别看其顺跟我同岁,按辈分他得叫我叔,自然他也应该叫你姑。”
柳其顺正在和水泥,他拄着铁锹看着孟想想,不满地对柳晓楠说:“我叫你一声叔本来就吃亏,你又给我整来一个小姑姑,辈大压死人呀。”
四哥是搬运石块的主力,他把一块大青石扔进地基里,抬起腰对柳其顺说:“你偷着乐吧。你这叔叔和姑姑都是大学生,你上哪儿找去。”
众人大笑。孟想想的出现,让柳氏家族后代想起了祖辈的艰辛和荣光,很多陈年往事被一件件提起回味。于是有人跟关得玉提议,应该把关先生的那块石碑重新立起来,让后世子孙记得柳子街的来历。
关得玉心说,平日里,你们哪个还记得那块石碑?只有柳致心父子还能把那块石碑记在心上。他跟柳致心商量,有没有把石碑重新竖起来的必要。
柳致心想起当年关先生命人放倒石碑的那一幕,神情淡然地说:“重新竖起来未尝不可,只是违背了关先生的遗愿。让石碑躺在那里更有不可替代的作用。”
关得玉又问柳晓楠:“你有什么想法?”
柳晓楠说:“我记得奶奶跟我说过,关先生之后再无先生。长辈们拿主意吧。”
一句话冲淡了所有人偶发的激情,关得玉和柳致心最终商定,保持原样不动。
男人们从事着繁重的体力活,女人们也在忙忙碌碌地准备着中午的饭食。姜长玲喊:“想想,你先把锅里的水烧开。”
孟想想是自己的干闺女,手脚麻利干活有眼力价儿,不必像对待谷雨那样把她当成客人,处处体贴照顾。姜长玲支使起孟想想,像支使自己的女儿一样随便顺手:
“想想,你把这些烂菜叶倒到猪圈里喂猪。”
“想想,你把借来的碗碟和桌子都刷一刷,刷干净后再剥一些大葱大蒜。”
孟想想一样一样地答应着,手脚利落地干着婶娘交代的那些活儿。
柳二丫从城里买菜回来,把小卖店交给她的闺女照看,她自己留下来帮忙。她切着肉,悄声对姜长玲说:“嫂子,你真把这个当成儿媳妇使唤了?原先的那个怎么办?”
姜长玲摘着菜,瞅了一眼柳二丫说:“什么这个那个的,你净瞎咧咧。想想是我的干闺女,谷雨是未来的儿媳妇,可不能弄混了。”
柳二丫神神秘秘地问:“嫂子,要是让你选,你愿意哪个当你的儿媳妇?”
姜长玲说:“说不准,日久见人心。”
其实,她心里更倾向于谷雨。只有谷雨能配得上她的儿子,说得出去拿得出手,自豪体面。
柳二丫说:“咱家晓楠真是了不得,说领回来一个就领回来一个,以后的事儿还真不好说,哪一个都不能怠慢了。”
姜长玲替柳晓楠辩解:“我儿子才不会花里胡哨、勾三搭四的,他是把想想当成老柳家远方的亲人来看待。”
柳二丫给孟想想买了一套中档牛仔套装,虽然很心疼,却觉得有必要讨好柳晓楠,自己的两个孩子,将来恐怕都得靠他们的哥哥来扶持一把。
她对姜长玲说:“一口一个想想,这个眼下虽然是你的干闺女,可你也不能用狠了。要是有一天一不小心成了你的儿媳妇,小心人家记恨你,给你脸色看。这都是说不好的事儿。”
姜长玲白了柳二丫一眼:“你那点心眼都用在这些地方了。怪不得舍得花大价钱给我干闺女买衣服,这是提前给自己找后路。”
柳二丫被点破了心机,毫不在意地嬉笑着。
二十几个壮劳力,用了两天的时间,五间新房子的地基终于铺设完成,一家人轻松下来。到了晚上,柳晓楠让孟想想给他的妹妹补习功课。柳晓楠的妹妹上高一,成绩很不理想,门门功课都很吃力。
孟想想带有浓重地方口音的英语发音,令柳晓楠的妹妹大笑不止,柳晓楠自己也是掩面偷笑。讲解数学习题时,柳晓楠不禁暗自深深地折服。理科生一样的解题思路和清晰准确的论证,恐怕自己在校时也是望尘莫及。
讲述地理和历史时,孟想想根本不用看课本,凭着记忆娓娓道来。柳晓楠的妹妹拿着课本对照,吃惊的眼睛一眨不眨。
柳致心默默地听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记忆力都不及自己的一半,这个孟想想倒是跟自己有得一拼。有人说,孩子的智力大多随母亲,不知道有没有道理。
假期只剩下一天,柳晓楠决定中午乘坐纺织厂的大客车返回滨城。还有一上午的空闲时间,孟想想换上柳二丫给她买的牛仔套装,端着脸盆跟随姜长玲到河边去洗衣服。
宅基地还有些零星收尾的活,柳致心带着儿子平整地基,清理石头瓦块。望着孟想想的背影,柳致心发自内心地对儿子说:“孟想想这闺女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中能考上大学,除了自身的努力外,天赋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柳晓楠也承认这一点:“不必条件太好,假如是生活在咱这样的家庭里,她也能考上更好的大学。同学一个多月,我了解她的学习状态,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柳致心说:“你现在取得了一点小成就,主要得益于你奶奶和关先生对你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我和你妈只能说很惭愧。在为人处世方面,我和你叔你姑,甚至包括你的爷爷,都远不及你的奶奶。一个优秀的女人,对家庭和后世子孙的影响是深远的。”
柳晓楠点头说:“我至今还记得奶奶对我说的那些话,小时候不懂,现在细细品味一下,每句话都包含着人生的真谛。”
柳致心有些动情地对儿子说:“你有资助孟想想完成大学学业的愿望,能把她领回柳子街认亲,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你奶奶的一些品质。你做了一件无愧于祖先、不同凡响的大事,我和你妈都支持你。如果有可能,最好能到老家那边去看看。”
得到父母的理解和支持,柳晓楠心中十分快慰,干起活来轻松自在。父亲的话说到他的心坎里,他回应着父亲说:“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去老家那里看看。”
柳致心话锋一转:“通过这两天的观察,我觉得孟想想聪明活泼个性要强,是个适合咱们这样普通家庭的好闺女。”
柳晓楠这才觉察到父亲的那些话中另有深意。
新房子的地基铺好了,姜长玲比谁都高兴,兴奋得难以入眠。嫁到柳家二十多年,一直住在破旧的厢房里,过着清苦的日子,如今总算熬出头了。
明年的这个时候,一家人搬进宽敞明亮的新房子里,再也不会被人挖苦嘲笑瞧不起了。走在通往河边的土路上,她忍不住想把这二十几年的苦楚跟人诉说一番。
孟想想是最适合的倾听对象,两天来的朝夕相处,在忙忙碌碌一点一滴中的相互了解融合,已形同母女无话不说。
孟想想倾听着婶娘絮絮叨叨地述说着那些陈年往事,仿佛看到自己的娘所经历的那一切。贫苦的日子竟然如此相似,由此可见,天底下当娘的没有一个是容易的。她挽着婶娘的一只胳膊,清澈的的目光在河岸边平整的土地上流连。
秋收已过,土地袒露着宽广博大的胸怀。这里是大师兄笔下深情描写过的土地,这片肥沃的土地养育了李家庄迁徙到此的柳氏的后世子孙,养育了柳家叔叔婶娘和大师兄,成就了大师兄的那篇广受关注的中篇小说《父亲的土地母亲的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造就了一方水土。
来到河岸边,顾不上洗衣服,孟想想兴趣盎然地在河边摸河蚌。黑的黄的绿的,圆圆的扁扁的滑滑的,放在手掌心里很好玩。
姜长玲坐在河岸边,在石板上搓洗着衣服,对孟想想说:“这几天要不是家里有活,晓楠一定会领你钓鱼捉河蟹。他从小就爱捉鱼摸虾玩水,一般人整不过他。”
孟想想抬起头说:“大师兄干什么都是突出优秀的。”
“得了吧。”不知姜长玲出于什么目的,开始贬损自己的儿子:“除了不爱干农活,他还净干傻事。五六岁的时候,跟四小子和一帮大孩子到河边玩,人家跳进河里洗澡,他也跟着跳进河里,差一点淹死。被救上来后,傻了半个多月。幸亏他的奶奶有经验,让我拖着他到河边叫魂,这才有他的今天。”
“真的呀?”孟想想吃惊不小,眼睛睁得大大的。
姜长玲接着数落:“谷雨走的那年,也是这个季节,比现在还要晚好些日子,河水已经很凉了。谷雨你知道吧,就是晓楠现在的那个对象。他没什么好送给谷雨的,一大早跳进河里摸河蟹,感冒发烧十几天才好。你说说,还有比他更傻的人吗?”
孟想想小声说:“大师兄可不傻。”
姜长玲叹着气说:“小云跟晓楠从小一块儿长大,是我最中意的儿媳妇。晓楠高中毕业后,我们两家大人为他俩做主订了亲。没成想,进城后,俩人私下解除了婚约。没过多久,晓楠把谷雨领回家。儿大不由娘,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安分下来,踏踏实实地给我领回一个真正的媳妇来。”
孟想想暗想,原来大师兄并不像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