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晓楠坐了一夜的火车,天亮时,收获满满地回到滨城。
这次笔会是由省文联举办的,召集省内长篇小说作家评论家编辑,在一个叫棋盘山的地方集中采风写作。岳雪莲的学姐,作为出版社的代表,也参与其中。
柳晓楠跟学姐讲述了自己的构思和写作计划,学姐对他叙述的故事非常感兴趣,提前预定了他的这个长篇。
棋盘山是典型的山区,四面环山层层叠叠,中间围绕着一个大型水库,碧波荡漾烟波浩渺,这岸望不清那岸。农家的小村落,棋子般散落其中。
四月的桃花正在逐次开放,染红了一座座山坡。所住的招待所,位于水库大坝一侧的山坡下,环境优雅僻静。
柳晓楠有现成的素材,那篇书名暂定为《那一声长号》的长篇已经完成了开篇的部分,他不需要采风,每天都在招待所里安安静静地写作。
远离了喧嚣的股市和喋喋不休的谷雨,精力集中不受外界干扰,他写得很顺利。
学姐关心他的写作进度,他说缺少了左膀右臂的协助,进度大不如以前。这个时候,他真正体会到,岳雪莲为他整理润色修改草稿,往往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写累的时候,他躺在山坡的巨石上,沐浴着阳光,回忆着岳雪莲的音容笑貌和共同创作时的场景。
他有些懊悔,临来的时候,因为时间仓促,竟然忘记了把岳雪莲的照片带在身边。
当芳菲落尽,山坡上的桃树绿叶成荫,结满了指甲盖大小的毛桃子时,笔会结束了。柳晓楠带着半部《那一声长号》的底稿回到滨城。
走进纺织厂的集体宿舍,刚进大门,宿管阿姨喊住他,递给他一封信。
一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体,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缩紧狂跳起来。当看清寄信人的地址,竟然是林阿姨的家庭住址,不禁又满腹狐疑起来。
难道是岳雪莲回来过?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行程紧迫又返回美国,错过了见面的机会,不得已才写下这封信?
如果真是这样,那才叫擦肩而过。他等不及回到自己的宿舍再看信,一把撕开信封,抽出信纸,一步两蹬楼梯,大踏步边爬楼梯边看信。
脚步越来越缓,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无力地靠在楼梯扶手上,目瞪口呆,大脑一片混沌。
岳雪莲在信中写道:
晓楠:好久不见。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回来过,又飞回了美国。含泪给你留下这封信,此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封信。
不见也好,面对着你,我恐怕没有勇气说出真相。一个月前,我结婚了,为了一张美国绿卡,我跟一个美国人结了婚。你和我的浪漫的约定,最终败给了现实,成为一个笑柄、一个讽刺、一场悲剧。
我母亲骂了我,说我不配再谈论爱情,那就不谈,我只陈述事实。
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要一个完整的家,为此,我还请教过你的父亲,我父母有没有言归于好的那种可能。当时,你父亲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是说急不得。
言外之意,是不容易,要等待机会。
当我母亲写信告诉我,那个老爷子去世了,她搬回自己的家里,我知道机会来了。只要我获得美国绿卡,定居美国,我父亲便不可能扔下我独自回国,我母亲也不可能独自留在国内,尽管他们都会痛骂我的绝情。
身处异国他乡,我父母有可能摒弃前嫌、相依为命。这样,我就有机会重新组建一个完整的家。
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嫁的。我丈夫是我就读的这所大学里,最年轻的文学教授,有一颗仁爱之心,是他一直在追求我。
不可否认,我对他也一直存有好感,可我始终没有答应他,也没有做过有失道德水准、背叛你的事情,直到得知那个老爷子的去世。
我不想给自己的背叛寻找借口,总之一句话,我适应了美国式的生活,我想留在美国生活。
你承诺过的,给我一个终生难忘的婚礼,我会当成一个真实的存在,一直保存在心里。而我现实中的婚礼,却是那样的冷清与苟且,偷偷摸摸见不得阳光,尽管是在神圣的教堂里。
没有父母亲人的参与和祝福,我感觉不到上帝的存在,感受不到幸福快乐。
这就是残酷的事实,我无可逃避,你也只能被动地接受。
请你不要痛恨责怪我父亲,他依旧是你的岳老师,时时刻刻都在叮嘱着我,要珍惜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我一直都在隐瞒着他,包括结婚,包括这次回国。
如果让他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等到我母亲也来到美国后,由我母亲跟他说清事实。
我母亲在家等你回来,她有事情跟你交代,也请你不要怨恨我的母亲。我母亲宁愿自己受委屈,也希望我能回到你的身边,是我残忍地让她的愿望落空。
如果你不去见她,她会一直等下去的。
再见了,晓楠。或许,我正是你戏说的那条还没有进化好的冷血的毒蛇,不值得你留在身边。
岳雪莲
一九九一年四月十七日
几个人相继从楼梯上走下来,纷纷跟柳晓楠打招呼,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像踩着一堆棉花往楼上攀爬。走到他自己的宿舍门口,不去开门,双手慢慢地撕着信纸信封。
才撕开一个口子,突然停下来,攥在手里跑下楼。
一个多小时后,柳晓楠站立在龙王塘的那道山崖上,眺望着无边无际的海平面。
天气晴好,海面上风平浪静,潮水正在退去,礁石裸露,清晰可见当时他被海浪高高抬起、重重摔在上面的那块活动的礁石。
在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是那么的惊心动魄,又是那么的超凡脱俗,如今都幻化成海市蜃楼,消失在遥远缥缈的海天之间。
“如梦,你在哪里?”
没有回声,只听得海浪无力地拍打着礁石,哗啦哗啦地如同呻吟。
他将手中的信件撕成碎片,奋力地抛向大海抛向空中。纸屑在空中飞舞盘旋,随风飘落到山崖下海面上。
什么同年同月同日生,什么如痴如梦,什么浪漫的约定,什么此生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封信,通通地都葬入大海之中吧。
曾经的浪漫之地演变成伤心之地,这里已不再值得留恋。完成这样一种自我拯救的仪式,心里似乎好受了一些。他穿过松树林,沿着原路往回走,暗下决心要尽快遗忘掉所有的一切。
隐隐地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莫非是苹果树正在开花?莫非沙万里沙柳夫妻俩,仍在海湾的尽头栽种着苹果树?
他沿着海湾一侧的小路走下山崖,沿着那条石子路走向海湾的尽头。说不清为什么,正处于悲愤之中的他,特别想跟那对形似隐居的夫妻说说话。
苹果的花香渐渐浓郁,远远地已能望见那座小土山上,粉白的苹果花开满了山坡。再往前走上一段距离,转过山脚,他看见那三间土房子上飘着炊烟,应该是沙柳大嫂正在做午饭吧。
他绕过土房子,继续往前走,在山坡上的苹果树间寻找着,终于找到那个掩映在树丛中、弯腰除草的强健背影。
柳晓楠沿着梯田旁的羊肠小路,向沙万里走过去。沙万里听见有人来,直起腰看清是柳晓楠,拎着锄头大步走下山坡,嘴里喊着:“兄弟,是你吗?”
“是我。”柳晓楠大声回答:“沙大哥,我是闻着花香找来的,大哥这里如同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令人流连忘返。”
两个人在小路中间碰面。沙万里依然穿着一身褪色的迷彩服,粗糙的大手紧握着柳晓楠的手,喜不自胜地问:“兄弟,你这是特地跑到我这里来玩,还是有别的事情?”
“海葬!”柳晓楠脱口而出,见沙万里惊愕地看着自己,又补充说道:“到海边埋葬了一段感情,顺便来看看大哥大嫂。”
沙万里不大明白柳晓楠话里的深意,可也看出柳晓楠风尘仆仆,眉头紧锁,面色晦暗像蒙着一层灰尘,目光中隐藏着愤怒,眼睛里像燃着火。
他判断这个兄弟是遇到了什么难心事,抬头看看太阳的位置说:“快到晌午了,如果不嫌弃大哥家粗茶淡饭,到大哥家喝两盅?”
“我正想找大哥大嫂唠唠,不过,可没带什么礼物。”
“兄弟外道了。按理说,咱哥俩这几年没见过几次面,不过两三次,更谈不上什么深交,可说话对路对脾气。我这里常年没有人来,只有兄弟你还记得我,我也记得你,这就是缘分。”
柳晓楠跟着沙万里,有说有笑地走进这户独居在海湾深处的农家小院。小院不大,却养着鸡鸭两头猪一群羊,显得很拥挤;屋里摆设简单,一台十七寸的黑白电视机,是最为贵重的物品。
沙柳早已放好饭桌摆好碗筷,等候男人回家。桌上的饭菜不过是几块玉米饼子,一盆土豆丝汤,一盘鸡蛋炒韭菜,一大碗野菜,一小碗豆瓣酱。
见到柳晓楠来家做客,沙柳觉得寒碜还想再炒一个菜,被沙万里拦下。这个兄弟不是外人,不会挑理。
沙万里拉着柳晓楠坐到火炕上,拿出一瓶当地产的白酒和两个玻璃杯,分别倒了半杯酒说:“兄弟,我不知道你的酒量,也不灌你酒,喝好为止。”
沙柳坐在一旁给柳晓楠夹鸡蛋菜,想起什么来问道:“你那个漂亮的对象呢?结没结婚?”
沙万里瞪了沙柳一眼说:“你瞎打听些什么?”
难得沙柳大嫂还记得只见过一面的岳雪莲。柳晓楠吃了一口野菜蘸酱,野菜苦涩的滋味很对他的胃口。他说:“她去国外留学,嫁给了美国人,不回来了。”
沙万里和沙柳都愣住了。沙万里重重地放下筷子,骂着沙柳说:“跟你一个熊样。你还不是出国,就把我扔在沙漠里,兔子似的自个儿去找安乐窝。”
沙柳嬉笑着:“多大点事儿,还值得你记恨一辈子?要不是还念着你的好,你当我愿意陪你在这里吃苦受罪?”
嬉笑怒骂都是真性情,果然有故事。柳晓楠不停地打量着这两口子,吵嘴也这么有滋有味,让他越来越看不懂了。
沙万里端起酒杯说:“兄弟,我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男人嘛,什么事情都会经历到,什么事情都要拿得起放得下。”
沙柳夺过沙万里手里的酒杯,喝了一口说:“兄弟,女人也不容易。不是逼到那个份上,谁愿意放着喜欢的人不嫁,非要昧着自己的良心,被人戳着脊梁骨?”
柳晓楠跟沙万里碰杯,喝下一大口说:“大哥,过去的一切,真的都能忘掉?”
“忘不掉!”沙万里看着柳晓楠,谨慎地喝了一口,放下酒杯对沙柳说:“你讲给兄弟听听。”
沙柳挺直腰,微微晃动着身子,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庄重起来,仿佛她要讲述的故事,牵动着她全身的神经。
她说:“我和你大哥是一个村的,从小一块儿长大,长大后很要好,两家大人也同意。我在龙王塘有个姨,那年我表姐结婚,我来给表姐送亲,一下子看中这个地方。有山有水吃喝不愁,气候也好,没有风沙,当时就决定嫁到这里。”
沙万里插嘴道:“兄弟你看,女人为了一个好过的地方都能变心。”
沙柳说:“你说还是我说?”
沙万里说:“你说你说。”
沙柳接着说:“我们原先那个村子是在沙漠的边缘,风大缺水,种什么都不长,养羊又没有草地,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难。我在这里找了婆家,把你大哥扔在了沙漠里。后来他当兵了,从山区领回一个媳妇。过了没几年,那个女人忍受不了沙漠的环境,带着儿子偷偷跑了,找了几年都没找到。他找到我这里,当时我刚死了男人,他就留下来照顾我和儿子。我把儿子留在镇上他奶奶家上学,跟着他钻进这条海湾里。”
人世间的悲剧,竟然也有很多相似相通的地方。柳晓楠说:“大哥大嫂,如果你们愿意,再多跟我讲讲你们的事情。或许,我能把你们的故事写下来。”
沙柳惊奇地问:“你是作家啊?”
“我是作家。”柳晓楠说:“大哥大嫂一直叫我兄弟,却没问过我的名字。我叫柳晓楠,不谦虚地说,在滨城也算是小有名气吧。大哥大嫂要是有什么难事,可以去找我,我一定尽力而为。”
“怪不得。”沙万里搓着两只大手,不无骄傲地对沙柳说:“一直觉得晓楠兄弟跟一般人不一样,想不到咱家也能迎来贵客。”
整整一个下午,沙万里两口子活也不去干了,坐在炕上给柳晓楠讲述他们的老家,讲述他们各自的境遇。
柳晓楠凝神聆听。面对自然环境施加的无形压力,面对命运的不公和捉弄,这对夫妻欣然接受,用乐观的态度和宽阔的胸怀去化解。
在更大更宽广的伤痛和悲惨面前,感情上的挫败感就显得无足轻重、无病呻吟。
临近傍晚,柳晓楠才跟沙万里沙柳这对苦命夫妻告辞,返回滨城。
走进自己宿舍的第一件事,是把摆放在书桌正中,镶着岳雪莲在美国校园里留影的照片的小相框,放进了抽屉。
他拿出稿纸,在首页上奋笔写下“飞沙走石”四个大字。悲愤的情感促使他把《那一声长号》暂时放到一旁,首先完成这篇在今天下午边听边构思成熟的小说。
写了几行字,或许是习惯使然,他拉开抽屉,把那个小相框重新摆放到书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