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秀秀来到派出所之前,沙洲已从办案民警口中,了解了大概的情况。他正懊恼,刚刚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便闯下大祸,如果人家讹他,他和母亲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得知被他伤害的正是日思夜想的亲生父亲,震惊之余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母亲的描述加上他自己的想象,父亲的形象还停留在十几年前:穿一身旧军装,围着黑头巾,放一大群羊,不管多苦多累,一回家便把他扛在肩上,笑呵呵地连跑带颠。
跟那个略显驼背,板着面孔以大欺小的中年男人,怎么也对不上号。
可在当时,他很难控制住愤怒和反抗。那几间活动板房,是他和母亲的临时住所,安置一个临时的家都这样艰难,轻而易举地被人无端地给毁掉了。
没有父亲的保护只能依靠自己,年轻的血液促使他奋起扞卫自己的尊严,承担起保护母亲的责任。
那个蛮横不讲理的人,怎么可能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母亲的到来,证实了他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沙洲像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掩面哭泣起来。好在父亲的伤势并不严重。
警察也有了意外的收获。经过询问,石秀秀说明自己和儿子并不是被拐卖,这桩十几年前的人口失踪案可以结案了。
母子俩走出派出所来到医院,石秀秀坐在医院大厅的长椅上,让沙洲自己上去认父亲。
沙洲急速地往楼上跑,跑上两层楼梯慢下了脚步。找到了亲生父亲,就是找到了回家的路,再也不必漂泊流浪,一颗年少狂躁焦虑的心,渐渐地沉稳下来。
他忐忑不安地走进病房,怯生生无言地站在沙万里的面前。
沙万里拉过沙洲的手紧紧地握着,嘴唇哆嗦着,瞪大了眼睛在儿子的身上脸上搜寻着,寻找儿子童年时的影子。
儿子在三岁时离开了沙里屯,离开了所有的亲人,这十几年间都经历了什么?苦难多还是快乐多?只怪自己无能,没有创造良好的生活环境,才迫使石秀秀抱着儿子逃离自己。
好在儿子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男子汉。他宽慰地笑道:“你给老爸的这份见面礼,还真不一般。”
沙洲难为情地笑了。
沙柳上下打量着沙洲,连声感叹:“像,太像了,跟你爸年轻时一模一样。真不容易,你爸想你都快想疯了。”
沙万里告诉沙洲,她是姑姑。沙洲叫了一声姑。沙柳替沙万里也是替自己问:“这些年你妈是一个人过,还是另外有家?”
沙洲小声回答:“那个男人去年死了。”
沙柳跟沙万里相互对视了一眼。沙柳目光一沉心里一松,原来她是嫁过男人的;沙万里目光一沉心里一紧,苦命的女人,也是她自找的。
他问沙洲:“你在工地上打工?”
沙洲说是,又说:“那几间活动板房是我妈的小吃部,你还让不让盖了?”
沙万里说:“房头有块空地,在那盖,原先那地方地里有葡萄苗。”
沙洲说:“工地上有不少事,我妈的小吃部也得赶快盖起来。”
沙万里松开儿子的手:“你忙去,先把工辞了,再告诉你妈,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沙洲疑惑地看着父亲,略显不安地走出病房。
沙万里调快了输液的速度,沙柳给调整过来:“护士说滴快了刺激胃,儿子都来认你了,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吃过午饭输完液,沙万里不肯住院坚持回家,沙柳问回哪个家?沙万里说好像我有十个八个家似的。沙柳说十个八个倒没有,两个家还是有把握的。
沙万里赶紧闭嘴,继续说下去只会没完没了,引起不必要的猜疑和麻烦。
出了医院回到老房子,房子的东侧横着建好了活动板房,与老房子形成t字形。墙板上贴着“大盘子”“物美价廉”几个字,石秀秀正在里面忙活。
沙万里停下脚步远远地望着,沙柳把他拉回家:“你头上有伤不能受风。”
沙柳进屋收拾起自己和女儿的衣物,嘴里嘟囔着:“你还挺有预见性的,一大早就撵我们娘俩回楼上。”
沙万里说:“看看庄海再看看沙洲,不念书哪有出息?闺女的学习真是耽误不得。”
沙万里开车把沙柳送回楼房,找出石秀秀当年用过的帆布旅行袋,拎起来急火火地下楼。
沙柳一言不发地看着沙万里走出家门,重重地往床上一坐,这是要重温旧梦还是破镜重圆?
别看沙万里平时嘻嘻哈哈很少提起往事,可她知道他心里一直惦念着石秀秀。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放在眼下未必是个好事。即使石秀秀真的是跟人跑了,他也不会太记恨,就像不会记恨自己把他扔在大漠里一样。
沙柳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想来想去给庄海打电话,把自己的顾虑讲给儿子听。
庄海劝她:“你应该相信舅舅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情,最好别干预别乱发表意见,应该相信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老实在家照顾好妹妹就行了。”
是啊,还有个闺女沙沙响,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当初姑姑的眼光长远些。
沙万里驱车回到老房子,把车停在院门口,拎着帆布旅行袋走进活动板房。保存这么多年的想念和伤痛,连同完好无缺的衣物,该物归原主了。
石秀秀正在厨房里洗菜,听见门响探头一看是沙万里,浑身一激灵,赶忙不声不响地缩回头。
沙万里找张桌子坐下,把旅行袋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喊了一声:“老板娘。”
厨房里只有哗啦哗啦的水声,没人应声也没人出来。沙万里大喊了一声:“石秀秀。”
石秀秀低眉顺眼地走出来,两只水淋淋的手,在腰间的围裙上反复擦拭着。受气的小媳妇一样,战战兢兢地站在沙万里的面前。
沙万里觉得可气可笑又可怜,自下而上地盯着石秀秀的眼睛说:“开饭店的,是不是应该主动热情地招待客人啊?”
石秀秀抬起头,倔强地说:“你想打打想骂骂,用不着挖苦人。”
沙万里冷笑了一声:“你当年是被我打跑的还是被我骂跑的?”重重地一拍身边的旅行袋,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以前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我保存了这么多年,就为了打你骂你?”
石秀秀扑簌簌地掉下泪来,不擦也不言语,只管流泪。
沙万里最见不得她流泪的样子,以前是现在也是,心里不禁轻叹一声,我这是干什么?是兴师问罪还是讨要说法?
石砬子那个在暴雨中孤独无助呼天喊地的小女孩;冒险跟着他走进荒漠,因思念亲人而失声痛哭的小女孩;终于跟他睡在一铺炕上,幸福的藏在被窝里嘤嘤啜泣的小女孩,她一生流的眼泪够多了。
每一次流泪都让他心痛不已,何苦再让她继续流泪难上加难?他控制住愤怒的情绪,平和地说:“我饿了,来盘土豆丝炒鸡蛋。”
每年的春季青黄不接,沙里屯人除了咸菜就是土豆,土豆丝炒鸡蛋是饭桌上最难得的好菜。
石秀秀刀工不错,土豆丝切得又细又均匀,打上几个鸡蛋搅拌开,用猪大油一炒,又脆又香。
那时候,他常常夸她炒菜好吃,比娘做的还好吃,每夸一次她就像被老师表扬的小学生,会更加卖力地做好一切。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就想起了这道很久没有吃过的菜。
石秀秀抹着眼泪走进厨房,沙万里起身跟了进去。
厨房简陋而狭小。一个铁管焊成的灶台,两个锈迹斑斑的液化气罐,三个装满水的白色大塑料桶,墙壁上安装了一个换气扇,沾满了油污。
石秀秀洗了两个土豆一刀一刀地切,手有些抖,土豆丝粗细不均。
沙万里站在她的身旁看了一会儿,知道她这是心里紧张,见厨房的另一侧也开个小门,便推门进去。
跟厨房一般大小的房间,只有一扇不大的窗户。靠墙竖着一张双层铁床,铺着稻草垫子,放着两个还没打开的行李包,地上摆着几只装满杂物的纸箱木箱,该是她母子俩栖身的地方。
没有一丝热乎气,冷气袭人,白天都这样阴冷,到了晚上便可想而知。这些年母子俩过着怎样艰辛的日子,硬是把一个小女人磨成了无所不能?
沙万里四下捕捉母子俩生活的痕迹和气息,心早已凉了半截。
石秀秀端着一盘土豆丝炒鸡蛋走进来,沙万里接过尝了一口,朝她点点头赞赏着:“还是过去的那个味道,一点都没变。”
石秀秀递过一个馒头说:“我好久没炒这个菜了。”
沙万里接过大口吃着,看来她还没有完全忘记过去。
石秀秀不眨眼睛地看着沙万里狼吞虎咽的吃相,久远的满足感又盈满心头,她鼓足了勇气问:“爹和娘呢?”
沙万里抬头看了她一眼,埋头继续吃:“爹娘还在沙里屯。”
石秀秀说:“我想见见爹娘。”
心中虽有猜疑,可也不敢多问。
沙万里把吃光的盘子递给她,淡淡地说:“以后再说吧。”
外面的屋子里,有人喊石秀秀。石秀秀答应了一声,颇为自豪得意地悄声告诉沙万里:“这人是田大山,是沙洲的老板,有可能跟咱们结亲家。”
田大山得知沙洲找到了亲生父亲,并要辞去工地上的工作,特地跑来找石秀秀问问情况。见石秀秀和一个男人一同从里屋走出来,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八九分,向沙万里伸过手来:“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沙洲的父亲。”
沙万里握着对方的手说:“谢谢田老板对他们母子俩的照顾。”
田大山哈哈一笑:“我算哪门子的老板,也是给人提鞋打工讨口饭吃。”
沙万里回头吩咐石秀秀:“炒几个菜,我们兄弟喝几杯。”
落了座,田大山开门见山:“沙洲跟着我干得好好的,我想听听你有什么更好的安排。”
沙万里看出这个人独断专行惯了,但失散了十几年的儿子的出路,还容不得别人插手,他说:“想继续读书考大学是最好不过的,不愿读书先跟我种一年地再说。”
田大山不屑地摆摆手:“那还不如跟着我干。”
沙万里耐心地说:“这孩子太野了,心里没有根。跟土地打打交道磨磨他的性子,脚板上踩着泥土心里会生根。心里没根的人,干什么也不会踏实。”
“年轻人不野还配叫年轻人?”田大山很是吃惊地看着沙万里。
他不大相信这套嗑是一个老农的肺腑之言,难道还没吃够土地的苦头?尽管他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有一定的道理,可还是愤愤地说:“我们这些南跑北奔四海为家的人,如果不是有家乡的土地拴着拽着,倒是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土地带给我们什么?是贫穷劳累愚昧落后和低人一等,是看不到希望又一年年盼着望着,苦熬了一辈子最终埋到土里。就像你说的,这回踏实了。”
田大山的愤怒,来自他在田家坳的失败。起初工程队干得好好的,虽说规模不大,发展起来还是有前途的,偏偏鬼使神差地解散工程队,跑回田家坳竞选村长、开煤窑,结果身败名裂。
沙万里说:“人都是吃土长大的。我娘说我小时候吃炕墙土,把炕墙抠了好几个坑。沙洲会爬的时候也抠炕墙,手指捏着土渣往嘴里送,一直到一岁半才不吃土。”
田大山嘲讽道:“怪不得你们北方人都长得高大威猛,原来是吃土长大的。我们南方没有土炕,吃不到炕墙土,不也活得好好的?”
沙万里并不在意:“我们吃到嘴里的东西,哪一样不是土里长出来的?换句话说,还不就是吃土?”
同是农民出身却话不投机,自己的一番苦心白费了,田大山显得极为失落和不耐烦:“你是沙洲的父亲,怎么安排是你的权利,我一个外人瞎操什么心?”
恰好沙洲走了进来,他抓住沙洲没好气地问:“你是跟你爸种地还是继续跟着我干?”
沙万里也紧跟了一句:“不打算继续读书了?”
沙洲还不知道这是为他争吵,依着自己的本意说:“书本扔了很长时间了,跟着田叔干也挺好的。”
自己中途退学,田小霞也跟着离开校门,在县城的一家超市打工。如果自己在这边重返校门,让她怎么办?
田大山如释重负,双手一摊地对沙万里说:“你看看,这可是你儿子自己的选择。”
石秀秀端着两盘菜放到桌子上,让沙洲去拿酒,背着田大山朝沙万里直眨眼睛。沙万里看明白了,这是提醒自己考虑考虑田大山的另一重特殊身份。
为了顾及儿子的感受,他息事宁人地说:“那就尊重孩子自己的主张。”
几杯酒下肚,两个人倒还投缘。趁着沙洲去厨房帮忙身边没人,田大山比较客观地,把石秀秀母子俩在田家坳的生活状况告诉了沙万里,最后强调了一句:“这是个特殊情况,你不能怨恨石秀秀,把责任推到她一人身上。”
沙万里沉寂了很长时间,之后平静地说:“我谁都不恨。”
田大山端起酒杯跟沙万里一碰:“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咱哥俩对脾气,儿女们的事我不干涉。”
田大山走后,有民工陆续地进来吃饭。个个蓬头垢面胡子拉渣,破旧的衣服上沾满灰浆和尘土,吃的也极为简单,不过一饭一菜,顶多加一瓶啤酒。
沙万里谦和地端菜倒水,招待这些跟自己同根不同命的老少爷们,偶尔讲个笑话逗大家开怀一笑。
石秀秀和沙洲在厨房里忙活,沙万里厚实的笑声话语,让母子俩感到无比的踏实安宁。
忙到晚上八点多钟,吃饭的人渐渐地稀少,沙万里对沙洲说:“我先回去烧炕,你跟你妈忙完了回家去。”
沙万里背起石秀秀的帆布旅行袋,走出小吃部,顺着院墙往家走。星空清冷而遥远,一排排路灯,像田埂边单行种植的稀疏的红高粱,界限分明地把城市分割出不同形状的田快。
灯光明亮繁杂的,如同一片片正在开花拔节的芝麻地,灯光稀少的,则像只有几处窝棚的荒山秃岭。
自家的小院和葡萄园,是身处群山之中的一小块平地,寂静的似乎能听到埋在土里的葡萄藤,伸展藤条的咯吱咯吱声。
暖风在暗夜里无声地流动,空气中飘忽着枯草败叶混合着泥土腐烂后微臭而香的温和气息,混杂着一丝丝河水的清凉腥气。
沙万里深吸了几口气,品尝着阳光泥土和水共同酿造出的微妙味道,五脏六腑为之清澈透亮。他进家把帆布旅行袋放在炕上,添了半锅水蹲在灶前烧火,葡萄藤燃烧后强劲的火苗,迅速地升高了屋里的温度。
沙洲走进家,为难地对沙万里说:“我妈不肯来。”
沙万里兑好了两盆热水,洗了一盘苹果,打开电视对沙洲说:“你先洗洗头烫烫脚,我去叫你妈。”
沙万里回到小吃部。石秀秀正在收拾桌子,她知道沙万里的来意,低着头说:“我不去。”
沙万里微笑着伸出手,半途中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在那颗小脑袋瓜上,轻轻地揉了揉,手感有些陌生僵硬。
这一揉可把石秀秀的眼泪揉出来了,成串地溅落在桌面上。头顶上的那只大手让她颤抖不已,她多想趴在他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宣泄积郁在胸的想念和悔恨。
可那宽阔温暖的怀抱,已不再属于她,她只能狠狠地擦拭着桌子。
沙万里心里一酸,多少复杂的情感齐涌心头,夺下她手中抹布说:“不管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我不会让你再受苦。”
抓住她的手,不容分说地拉回家,就像当年拉着她的手走进沙里屯那样,走进家门才松开手,让她没有丝毫抗拒的余地。
当着儿子的面,沙万里端来洗头水,让石秀秀洗去头上的油烟味;端来洗脚水,让石秀秀泡脚解乏;倒水递毛巾,劝到炕上坐下递上苹果,拿出两床被褥放到炕头焐热。
忙完了这些,找出当年从沙里屯带走的老相框,指着相片告诉沙洲,这是爷爷这是奶奶,这是你周岁时的全家福。
沙洲突然问了一句:“怎么不把爷爷奶奶领来?”
他是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爷爷和奶奶还在沙里屯。
沙万里看了石秀秀一眼,见她睁大了眼睛也在期待着,只好说出实情:“你爷爷奶奶已经过世,埋在沙里屯。”
“娘啊!”石秀秀叫喊了一声,背过身去朝向窗户,双手捂着脸抽泣,压抑着内心的悲痛。
沙万里拍拍她的后背说:“娘在临走前,嘱咐我一定要找到你们娘俩,娘泉下有知一定会高兴的。”
石秀秀转身捧着老相框,泪眼婆娑地端详着爹和娘的遗容。心中一阵阵悲苦,再也没有人把自己当成亲生女儿一样疼爱了。
沙万里看了一下时间,已过了二十二点,想到家中会有更大的麻烦等着他,便起身说:“我先回去,你们娘俩早点休息,我会安排好你们以后的生活。”
回到回迁楼的家中,沙柳还没睡,躺在被窝里看电视,见他回来也不言语。
沙万里自己找话说:“闺女睡了?”
沙柳说:“睡了。她想去认哥哥,我没让,你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团聚了,她去凑哪门子的趣。”忍不住又嬉笑了一声:“这回咱家可热闹了。”
沙万里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靠在床头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轻易不叹气,故意叹气是让沙柳觉得他心里很愁很烦,这样才会激起她的同情心而不会胡思乱想。
果然,沙柳起身说:“你愁什么?我都替你想好了,有套房子租期快到了,到时候留给沙洲住,其实还不就是给她石秀秀住?便宜她了。”
沙万里把沙柳搂进怀里,手上有了动作:“我替沙洲谢谢你,够敞亮。”
沙柳按住他的手,心思显然没在那上面:“好歹我是沙洲的姑姑,也算是半个妈。只是两个儿子,咱俩的负担可就重了,你说庄海的房子还给不给他买?”
沙万里随即明白了沙柳的心结在这儿,正色道:“你能把沙洲当儿,我就不能把庄海当成自己亲生的?咱俩从小尿尿和泥玩,现在睡一个被窝,你不知道我还是我不知道你?”
沙柳放宽心了,暗笑自己小心眼,嬉皮笑脸起来:“我当然了解你,两个女人都舍不得打一巴掌,现在心里是不是特得劲儿?要不我还给你当姐,你们一家三口团圆?”
沙万里说:“你先问问闺女同不同意。”
沙柳说:“幸好还有个闺女。你没问问她,当年为什么抱着沙洲跑了?”
沙万里把田大山告诉他的,有关石秀秀和田二宝的情况述说了一遍。沙柳想想跟自己狠心把沙万里扔在荒漠里,境况毕竟有所不同,不禁长吁短叹:“当年你要是早一点来这边找我,哪有后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往事被两个人重新咀嚼了一遍,有那么多的可能,也有那么多的不可能。时光改变了沙里屯和五垄地,也改变了每个人的生活轨迹。
庄海得知舅舅找到了亲生儿子,特意在双休日赶回家祝贺。沙柳拿出当家女人的气魄,让沙万里把石秀秀和沙洲一同接来吃个团圆饭。
石秀秀不想也不愿去,沙万里连哄带劝。沙洲也说:“你是我妈,我能去的地方你就能去。”
来是来了,看到三个孩子围着沙万里有说有笑,自己完全是个局外人,石秀秀脸上的表情就很木,浑身不自在。
在这种场合,沙柳表现出她爽朗的的一面,主动邀请石秀秀进厨房:“你给我打打下手,让他们爷四个闹去。”
女人们在厨房里忙碌,总能找到共同的话题。从炒菜做饭聊到各自的儿子,石秀秀少了一些拘谨,坦诚地说:“我把儿子带大,交还给他爸,再不图什么了。”
沙柳听着舒坦,想想也怪可怜的又热心起来:“儿子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们有现成的房子。你还年轻,有合适的再成个家。我也守过寡,知道守寡的日子不好过,以后我替你踅摸踅摸。”
石秀秀看出来,沙柳能把她当姐妹,却不能容她沾沙万里一点边。这就是万里说的安排好她以后的生活?原来人家两口子早就串通好了,这样也好,大家都省心,不自然地笑了笑,继续埋头洗菜。
沙柳用身子碰了石秀秀一下:“表个态,我好替你去张罗。”
石秀秀说:“等沙洲结婚以后再说吧。”
沙柳问:“沙洲有对象了?”
石秀秀说:“有了,为了对象书都不念了。”
沙柳脱口而出:“像他爸,情种。”
话一出口马上后悔了,人家可是原配,现在说这些,不知会勾起石秀秀多少联想。她瞅着石秀秀脸上忽明忽暗的表情,赶紧岔开话题:“你多有福,我那个儿子,非要等工作以后再处对象,急死我了。”
两个人系上围裙准备炒菜,沙万里走进厨房,问需不需要他帮忙。石秀秀看了他一眼,赶紧低下头。
沙柳瞪着沙万里,心说我还能吃了她?摆摆手说:“用不着你添乱。”
沙万里在两个人的脸上巡视察看了一遍,挺了挺腰走出去。
饭桌上,沙万里把两个儿子灌得东倒西歪,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给两个女人倒酒,不说话只咧着嘴笑,令人不忍拒绝。
女儿沙沙响也不放过,逼着她喝了一杯啤酒。这个时候,只有沙沙响敢说沙万里几句:“老爸今天很反常,脸红得像只抱窝的老母鸡。”
沙万里没轻没重地拍了女儿一下,说的真准,就是有抱窝的感觉。
醉意朦胧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沙里屯。行走在连绵起伏的沙丘上,挥舞着牛皮鞭子,甩出一声声炸响。羊群像一只缓慢航行的小船,漂浮在黄色的海面上。
老河套流淌着浑浊的水,成群的鱼儿跃出水面,两岸茂密的柳树杨树上,鸟儿筑巢绿荫如织。沙里屯种植着大片大片的葡萄园,栽上了果树,一年四季瓜果飘香。
爹和娘坐在老核桃树下,跟一帮老头老太太下象棋打扑克......他不知道自己当着女人和孩子们的面,无声地流下浑浊的泪水,沿着鼻翼的两侧,像水流缓慢地注入干涸的地垄沟。
脸上还挂着痴痴迷迷的笑容,哭也无声笑也无语,让人看着心疼心酸心碎。
沙柳和石秀秀红着眼圈,合力把沙万里搀扶到床上躺下,他迷迷瞪瞪却清清楚楚地嘟囔了一句:“明天,葡萄该上架了。”
便沉沉地睡去。
太阳懒洋洋地从楼顶爬上来,小院和葡萄园亮堂堂暖融融,院子里杏树上的花骨朵已经绽红,几垄韭菜也顶破了土层,探出紫红弯曲的嫩芽。
几十只麻雀,落在葡萄园里连接水泥桩的竹竿上,安静地站成一排排,抖动着羽毛期待着,似乎预感到今天将会有人翻动泥土,马上能吃到小虫子了。
沙万里带着一家人回到老房子,换上干活的衣服,还原了一个随着节气时令安排农活的老农本色,有条不紊地布置起来。
他让石秀秀上灶,准备一家人的午饭,让沙洲请两天假帮着家里干农活,庄海和沙沙响也得放下书本劳动一天。
他和沙柳沿着葡萄垄一边一个,用平板铁耙把去年垒在葡萄藤上的厚土层扒下来,三个孩子负责把露出土层的葡萄藤抬起放到葡萄架上,用绳子固定好。
这是一项慢工活,费时费力。
沙沙响很不满意老爸的安排,悄悄地跟两个哥哥抱怨:“真是个极品老爸,昨晚醉成那样了也不忘干这点破活。带着咱们出去玩玩也好啊,偏偏让咱们接受劳动改造。”
沙洲性子急,也不愿意干这种磨磨蹭蹭的农活,他对沙万里说:“爸,我去工地喊几个闲人过来,一阵功夫就干完了。”
沙万里拉下脸,相认以来头一次对儿子动了脾气:“找人干我还用得着你去找?你姑这么大岁数了都能干你不能干?你哥一个大学生都能干你不能干?”
沙洲不敢吱声了,他还没有摸透父亲的脾气。沙柳在一旁劝说:“孩子是怕你累着,也是好心,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庄海搂着沙洲的肩膀,对这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弟弟面授机宜:“咱这个老爸,其他的事都好商量,唯独干农活说一不二,谁都得顺着他。”
庄海一点也不惊奇自己喊出老爸来。舅舅不仅把他养大供他读书,还给他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
小学时他常常挨打受欺负,一次他流着鼻血哭着跑回家,母亲要找人算账,舅舅说还是我去吧。他跟着舅舅走出家门,他相信舅舅一定会为他出气,舅舅一直是他和母亲的靠山。
舅舅把他带到河边的小树林里,跟他讲起那次跟狼的对峙。舅舅说如果当时腿肚子发软,脸上哪怕露出一丁点恐惧的神色,狼都会把他撕得粉碎,狼狠你要比狼更狠。
舅舅指着一颗小树说,这就是一头狼,它要吃掉你,没有人能够帮助你,你怎么办?
他冲过去对着小树拳打脚踢,直到手脚胀痛累倒在地。
舅舅没有教他如何打架,却教会了他如何勇敢地面对一切。可他难以理解的是,舅舅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抛弃传统的生活方式,始终留恋那一亩三分地?
那是一种怎样的艰辛的生活方式啊?天不亮爬起来,天黑了才回家吃饭,两头不见日头,一年四季除了下雨下雪没有空闲的时候,冬季农闲了还要漫山遍野地去放羊。
十几年间,他目睹了舅舅不知疲倦的劳作,见证了一个男子汉衰老的过程。
一直以为是小农思想在作怪,就在昨天晚上看到舅舅醉酒的样子,联想到舅舅曲曲折折的经历,他忽然懂得了舅舅心中隐藏已久的伤痛,那是一种超越男女之情的更厚重的伤痛。
今天,他心甘情愿地跟着舅舅干农活,或许这是对舅舅的最好回报。
庄海替换下母亲,跟舅舅面对面耙土,干了不一会儿便两臂乏力气喘吁吁,脸上流下了热汗。而舅舅一直是不紧不慢气息平稳,双臂欢快有力,脸上不见一滴汗珠。
他跟不上舅舅的节奏,只得停下来喘口气,自愧不如地对着舅舅笑了笑,说出了心中一直想说的那句话:“老爸,我一直挺崇拜你的。”
沙万里直起腰,欣慰地接受了这个全新的称呼,点点头说:“你一个大学生,崇拜我一个老农多没出息。”
庄海说:“走到天边我也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
沙万里笑着叮嘱:“早点结婚,我和你妈等着抱孙子。”
沙洲替换庄海,暗中跟父亲较量起来。脸上热汗滚滚用衣袖一擦,胳膊酸胀无力咬牙忍着,他不想被父亲看不起。
相认的几天来,他从父亲的眼神中看到了浓浓的父爱,但他总觉得跟父亲很陌生。这不仅仅是因为中断了十几年的骨肉联系,而是父亲的身上有很多难以理解的东西。
比如刚才,他本意是为了大家都轻松些,却惹得父亲无缘无故地发起火来。
他估算了一下劳动量,这块地大约有十亩,照现在这种干法,一家人要干上三四天。
这些葡萄藤下架的时候,是朝着一个方向整齐地排列在地垄上,上面盖了一层防冻的熟料布,再从两侧挖土培上,劳动量比现在还大。
本来已经拆迁了,要钱有钱要房子有房子,还有一台出租车,难道这块地里有宝?
上初中的时候,学校贴出了一幅标语:磨刀不误砍柴工,上完初中再打工。大山里的孩子都想早一点脱离土地,走向外面的世界,学校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和田小霞相约一起读完高中,不管考没考上大学,都要走出大山远离穷乡僻壤。土地有什么好留恋的?他不相信父亲的土地,会比其它的土地更有存在的价值。
沙万里很是喜欢沙洲这种倔强不服输的劲头,毕竟是自己的骨血,毕竟是沙里屯的后代。他主动停下来,让儿子喘息一会儿,他拄着耙子把问:“想不想学开车?有时间我教你。”
年轻人谁不喜欢开车,沙洲抹着脸上的汗水说:“我连摩托车都没骑过,学开车当然好了。”
沙万里小声问:“你那对象挺好的?”
沙洲微红了脸:“挺好的。”
沙万里说:“她要是愿意就让她过来,咱家有地方住,天远地远的不是个事儿。”
沙洲点头答应,感激父亲什么都想到他心里去了,稍稍休息了一下又卖力地干起来。
一辆奥迪车停在院门口,二懒汉穿一身闪着亮光的西服,系着领带,穿着皮鞋走进葡萄园,笑着跟大家打招呼。
来到沙洲的身边,打量了一番,拍拍沙洲的肩膀说:“是亲爷俩,你爸不心疼你二大心疼你,二大替你干。”
拿过沙洲手里的铁耙子,弯腰干起来。
沙柳走过来说:“呦,这么大的老板干这粗活,我们可雇不起。”
二懒汉对沙柳说:“当着孩子们的面,你别大老板大老板地叫,谁不知道谁?”又对沙万里说:“你说怪不怪,以前看见农活就头疼,今天开车路过这里,看见你们一家人在地里忙活手就痒痒了,人是不是都很贱?说真的,但愿你这葡萄园能长期保留下来,大家都有个落脚的地儿。”
沙万里笑道:“照你这么说,以后谁上我这干活都得交费了,要不就从你开始?”
二懒汉脱下西装让沙柳给拿着,不含糊地说:“没问题,你说个数。”
临近中午,二懒汉带着一身的热汗走了,一家人也收工吃午饭。那群等候已久的麻雀,呼啦啦飞扑下来,蹦着跳着在新翻过的泥土上寻找食物。
吃过午饭,小院里陆续来了十几个原五垄地村的老邻居,互相招呼一声拿着工具走进葡萄园。沙万里和沙柳心里明白,大家下午来帮忙是不想让他们管饭,完全是情义和兴趣。
大家都说,这么多人也用不着孩子们插手,让孩子们去玩吧。父母同意后,庄海带着弟弟妹妹去河里钓鱼。
这条小河曾是庄海童年时的乐园,他在河里钓鱼摸虾学会了游泳,和小伙伴们在柳树丛里捉迷藏玩打仗的游戏。
他曾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河边柳树根下的一个很深的蟹洞里,不断地潜水用双手挖泥,捉住了一只一斤重的大河蟹;也曾在钓鱼时意外地钓到一只大老鳖,足有一只水桶底那么大。
那时,人们还不知道野生鳖是滋补品,一直放在家里养着。后来被一个四处找鳖配药的人花了六块钱买走了,放到现在怎么也值两三千块钱。
不知什么时候河蟹和鳖都绝种了,小河里再也不见它们的踪迹,有人说跟广泛大量使用农药化肥有关。
高考前的紧张日子里,每天清晨他都会带着书本来到河边的小树林里,在河水的潺潺声和小鸟的啼鸣陪伴下,沐浴着朝阳晨露清风诵读。
他常常躺在高大笔直的杨树林中的草地上,闭上眼睛放松身躯,融入在这一片静谧的天地中。
如今的小河已不是童年的小河。两岸新建的高楼,取代了杨树林柳树丛,人工改造过的堤坝上,栽种的观赏树木,遮不住风挡不住雨;河水灰暗凝滞,漂浮着塑料袋死鱼和黑色的泡沫,流动已不似先前那样欢快。
庄海找到一处还算干净的水域,抛竿下沟。他对沙洲和沙沙响说,以前河里鱼的种类非常多,有鲫鱼鲤鱼草鱼鲢鱼和鲶鱼。
那时他最怕钓到大鱼,因为棉槐条做的鱼竿和普通鱼线,经不住大鱼的重量和挣扎的力度。现在用的这种鱼竿和鱼线,二三十斤重的大鱼也别想跑掉。
钓了半下午,只钓到几条干瘦的小鲫鱼和白条,兴趣全无,把鱼扔掉收杆回家。
兄妹三个回到葡萄园,活已干完,人已散去。灰褐色的葡萄藤扭动着腰肢,呈自然的弧形整齐地攀附在架子上,一排排一行行一列列,构成一个如士兵持戟操戈的方阵。
他们的父亲,背着手站在葡萄园的中间凝然不动,在西斜的阳光照射下,站成了一座雕塑。他们相信用不了多久,葡萄园便会枝叶繁茂,硕果累累。
他们不知道,当葡萄藤全部上架之后,田大山跑来告诉他们的父亲,据可靠的消息,三期工程今年肯定开工,具体什么时间还不清楚。
几天后,清明的前一天,沙万里开车载着一家人,踏上了回乡的路。原打算只带沙洲一人回去祭祖,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石秀秀听说后,让沙洲替她问问沙万里,愿不愿意带她回去。
沙万里亲口告诉石秀秀,想回去就回去看看,以后有什么事直接对他说,不必让沙洲来回传话。
沙柳听说石秀秀要跟着去,她也要跟着去,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了,很想回去看看。沙沙响没人照顾,干脆跟老师请了几天假,一同回去见见她的老家是个什么样子。
桑塔纳出租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沙万里握着方向盘,表情平静内心凝重。他知道这次回乡,注定不是轻松之旅。
老河套肯定是不存在了,还能不能见到一块草地?老核桃树还活着吗?老家的房子不会被风沙摧毁掩埋了吧?放在门旁的石板下的钥匙还找得到吗?爹和娘在另一个世界里相会了吧?两个孩子会怎么看待评价它们的老家?
沙柳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没心没肺地说啊笑的,她刚办了一张美容会所的年卡,体验了几次,给了她一种脱胎换骨般的感受。
以前她很少顾虑自己的年龄,也从不刻意打扮自己,常年繁重的劳作令她皮糙肉厚,腰腿粗壮。她得感谢石秀秀,是石秀秀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四十六岁,迫近了五十的大关。青春年华都消耗在田间地垄里,女性的活力和魅力,将像秋后的老玉米一去不返。
越想越悲凉,越想越不敢想,唯一能做的就是改变现有的生活方式。沙柳不再为残存的那块葡萄园操心,逛街购物美容减肥学跳广场舞,还想学开车,她要把随着汗水撒落在泥土里的一切找补回来。
一路上,她观察着沙万里开车的动作,不停地询问开车的要领,心里已经开始盘算买一台二懒汉那样的私家车。
石秀秀坐在沙柳的后面,眼睛一直望着窗外,车窗外的景物呼啸而过,没在她的眼睛里留下任何痕迹。此时她的心里,正在挣扎着做出一个决定:回沙里屯祭奠爹娘后,就悄悄地离开。
这些天,每天傍晚收车后,沙万里都会站在葡萄园里一动不动。石秀秀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中间隔着十几年的陌生,毫无疑问,她已走不进他的内心世界。
沙万里依旧在她的小吃部里吃饭帮忙,忙到很晚烧好热炕后才回去,这让她始终处于紧张和慌乱之中,常常丢三落四魂不守舍。
她明明知道不该有那些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可她还是忍不住地去想。晚上躺在沙万里为她烧好的热炕上,想到这里曾是沙万里为她和儿子准备好的安乐窝,她本来应该有另一种生活状态,心里便痛苦不堪后悔不已。
石秀秀不会接受沙柳的建议,她知道这世上,再不会有比沙万里更疼爱自己的男人,难道让沙万里把一颗心劈成两半?
当年跟随沙万里走进沙里屯,更多的是依赖而不是爱,那时她还不懂得什么是爱。现在,她从那个自己用过的已经褪色的帆布旅行袋中,懂得了爱的意义爱的内涵。
远离沙万里,还他一个平静的生活,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他也会更从容地照顾好儿子。
她被自己的决定感动着,嘴角浮现出浅浅的笑容。她相信这是她一生当中,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
沙洲坐在父亲的身后,人往北方去,心往南方飞。父亲告诉他,再过几天他和母亲就能住进楼房。
他打电话把这一消息告诉田小霞,问她愿不愿意到这边来工作和生活。田小霞说你在哪我就跟到哪。他说过些日子我回去接你,他想借机回田家坳看看傻大伯,看看田家爷爷奶奶。
父亲从没指责过他的母亲,对母亲的过往只字不提,一如既往地关心照顾母亲,这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自己是在傻大伯和田家的爷爷奶奶的宠爱中长大的,尽管造成了骨肉分离,尽管隐含着自私和残忍。但这份养育之恩是不该忘记的,也不可能完全忘掉,他打算以后每年都回一趟田家坳。
至于此行的终点沙里屯,他没有丁点的印象,也不怀有多少情感,不过是寻根祭祖尽尽心意而已。
沙沙响最为轻松,小姑娘手里拿着父亲给哥哥新买的手机,专心地玩上面的游戏。对她而言,此行只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天黑前,一家人终于赶到了沙里屯所属的那座小县城。小县城扩大了许多,新建了几栋高层楼房,有了像样的街道路灯,树木依旧稀少。
匆匆找了家旅店住下,疲倦得难做他想。第二天一大早再次启程时,各自的心绪才有了不同的波动。
在这里,沙万里把沙柳送上火车;在这里,沙万里把石秀秀领进了沙里屯;在这里,石秀秀抱着沙洲逃离了沙里屯;在这里,沙万里把故乡抛在了身后。
今天一同归来,几多感慨几多忧伤尽在不言中。
通往沙里屯的沙石路铺成了板油路,旷野依旧苍茫与荒凉,行驶很久才能偶尔看到数量不多的羊群。牧羊人依旧围着黑头巾,孤零零地行走在寒风里荒漠中。
三个大人一直沉默着,沙沙响却很兴奋,欠着身子左顾右盼地赞叹:“太壮观了,亲眼见到戈壁沙漠,在我们学校我是第一人。”
沙洲说:“这种环境,人怎么生存?”
沙沙响说:“哥,幸亏你三岁时就离开了沙里屯,不然你也得系着一块黑布放羊。”
沙柳回身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沙沙响不明所以:“我说错什么了?”
沙万里从后视镜中,不无担心地瞅着石秀秀的反应,见她一直望着车窗外,似乎没有太在意,便含糊其辞地说:“你和你妈是在不同的环境里长大的,所以你不明白你妈为什么瞪你。”
沙洲望着车窗外说:“这么多的沙子,够整个世界盖几千年几万年的高楼。”
沙沙响用力往后背上一靠说:“你们这些从沙里屯走出来的人,都是怪怪的。”
这句话倒是把大家都逗笑了。
沙万里在一个岔路口停下车,路口竖着一个绿色的高大的指示牌,上面写着“沙里屯沙漠旅游开发区”几个大字。
他下车查看地形地貌,没错,是那条通向沙里屯的沙石小路。
爹赶着毛驴车常年奔走在这里,他和沙柳骑着自行车往返过这里,他拉着石秀秀的手走过这里,一路上平静的心咚咚地狂跳起来。
沙里屯什么时候成了旅游开发区?这么说沙里屯还存在,老核桃树还活着?
沙里屯,你的不肖子孙回来了。他按捺下激动急迫的心,开车缓缓地驶上了这条回家的路。
几辆外地牌照的越野车从后面超上来,扬起一路沙尘。沙万里直视着前方,沙柳寻找什么似的左右张望,石秀秀双手放在胸前绞在一起,两个孩子在凝重的气氛中安静下来。
越过一座沙丘,沙万里停下车。按照行程计算已到了沙里屯,可眼前的地貌与他记忆中的并不吻合,老核桃树呢?地形改变了,老核桃树不会改变,难道是记忆出现了问题?
前面的另一座沙丘下停着几辆车,来沙漠旅游的人,如蚂蚁爬行在沙丘上。
沙万里把车开过去停下,带着一家人爬上沙丘,按记忆中的方向寻找。
晴空万里,橙黄色的阳光被沙海吸收,反射出黄灿灿耀眼的光。连绵起伏的沙丘间,没有任何建筑物,或是可称作建筑物的东西。
老核桃树哪里去了?沙里屯哪里去了?
小孩子眼尖,沙沙响指着沙丘下另一个小沙丘说:“那是什么?”
放眼望去,那是一棵枯树。树身大部分被沙丘掩埋,枯干弯曲的枝桠,如一丛垂死抗争的手臂指向苍天。
沙万里跌跌撞撞地跑下沙丘来到枯树旁,围着枯树仔细辨认。
枯树被埋离地不过一米,树皮早被风沙剥离,赤裸裸的面对着无情的世界,暗黄的坑坑点点的树干上,被人刻上“到此一游”等字样。
他轻轻抚摸着枯树的枝枝桠桠。风沙夺取了树的生命,可改变不了树的形状,他记忆中的那些细节复活了。
他曾骑在这些枝桠上躲避酷暑摘过核桃,它就是沙里屯村口的那棵老核桃树。而眼前这片平整的沙地下,便是沙里屯。
沙万里退后几步,对随后赶来的沙柳和石秀秀说:“老核桃树,娘就埋在树下。”
说完便长跪在地,一个头磕下去,脸紧紧地贴在沙地上。
石秀秀跪在沙万里的身旁,扯开了嗓子:“爹呀娘啊!我回来看你们来了。”
一声声凄厉悲恸的呼唤,在沙里屯的上空回荡。
沙柳跪在沙万里的另一侧无声地流泪,这里埋葬着她热情奔放的少女时光。
沙沙响想搀扶起父亲,搀不起来又去搀扶母亲,却被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陪着母亲一同落泪。
沙洲跪在父亲的身后,挺直身子茫然地注视着这片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沙漠:这里就是沙里屯,我的出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