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唐与吐蕃紧锣密鼓的调兵遣将之际,镇海军节度使并浙江东西观察使韩滉,因平定淮西李希烈有功,且主动调运大批粮米帮助朝廷应对粮荒,而被加授江淮转运使、同平章事于一身,此时来到了长安面见天子来谢恩。
其实韩滉早就该到达长安了,只因他在路过淮南陈少游的辖区时,碰上了点意外而耽误了。
原来,李希烈被平定以后,陈少游就开始不淡定了,因为他在李希烈祸乱中原期间误判了形势,认为朝廷已无力平定气焰嚣张的朱泚和李希烈。天生胆小的他因担心李希烈吞并自己的淮南之地,私下里主动向李希烈写信称臣,同时还给李希烈送去了大量的钱粮。
人算不如天算,聪明过头的陈少游万万没想到,曾经不可一世的李希烈,竟然兵败并被部下陈仙奇所杀,随后陈仙奇又举淮西之地归顺了朝廷,这就让他惶惶不可终日了。一旦他写给李希烈的密信被天子得到,那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为此他度日如年,不久就惊惧而死。
陈少游突然死去,他手下大将王韶秘不发丧,逼迫淮南诸将拥立自己为留后,意图夺取淮南的军政大权。恰巧此时韩滉入京路过淮南,他立即就写信警告王韶,如果敢作乱自立,自己必将率镇海军过江来替朝廷铲除他。
听说王韶欲拥兵自立的还有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刘洽),他联合陈州刺史曲环一起发兵淮南,用大兵压境的方式震慑王韶,这也增加了韩滉书信的力度。屈服于王韶淫威的淮南众将乘机联合起来,公开表示不在听从王韶的号令。内忧外困之下,王韶不得已向朝廷上表请罪。德宗降旨,王韶远贬,淮南观察使杜亚升任淮南节度使,同时将淮南的寿州、庐州二州划归濠州刺史张建封管辖,授张建封寿州都团练使,朝廷各派监军使赴任。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陈州刺史曲环忠心可嘉,随镇海军节度使韩滉一同进京面圣。
十一月初一,朔日,正是大朝会的日子,德宗在宣政殿当着百官的面接见了三位功臣。
德宗对三人一番嘉勉之后降旨:“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秉志端亮,饬躬简俭,予嘉乃勋,懋乃贞节’,封怀德郡王,散官勋封如故。”
“陈州刺史曲环累立军工,勤身恭俭,授陈许节度使,加实封三百户,追赠其父曲彬为兵部尚书。”
“镇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韩滉,屡立大功,封晋国公,赐宅昌化里。”
三人听了德宗的封赏,立即下跪谢恩。但此时韩滉的心中,却有另外一番滋味在心头。因为做惯封疆大吏的他怎会愿意过谨小慎微的生活,哪如在自己的润州(今江苏镇江)随心所欲呢?德宗在长安给他赐了大宅,意思就是要将他留在长安。可韩滉心里清楚,在朝内做个宰相听起来很风光,但是常言道“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天子身边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周旋于各种势力之间难免顾此失彼,必然会受到攻击。看来务必要想办法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
此时兵部侍郎柳浑上奏道:“陛下,今日收到消息,西平郡王于十月十六派兵奇袭了摧沙堡,一举将吐蕃人的粮草悉数焚毁,目前吐蕃军已是强弩之末,臣猜测他们用不了多少天就会因断粮而退军了。”
侍御史杜黄裳却站出来说道:“陛下,臣以为我军切不可大意,按经验来说,吐蕃大军粮草被烧,必然会第一时间退兵,可目前并未接到任何吐蕃人有意撤兵的军报,这说明吐蕃人另有阴谋。臣听闻神策军将军韩全义、河东军马仆射奉旨出兵以后动作迟缓,时至今日还在路上,请陛下降旨斥责。”
德宗听了杜黄裳的话,问柳浑道:“杜爱卿所言可否属实?”
柳浑忙答道:“河东军与神策军确实尚未到达边镇,但据兵部所得到的消息,河东军因为距离较远,收到圣旨后马上就着手准备粮草,但是因为今年河东的旱灾也比较严重,所以征集粮草的时间比较长。而神策军在行军途中,正巧碰到了咸宁郡王的大军,为了给咸宁郡王让路,所以也比原计划迟了两天。臣已经以兵部的名义下令催促了。”
德宗听了不置可否,而是往左右看了看,然后对身边的俱文珍说道:“俱总管,李泌先生今日为何没来参加朝会呀?”
“回陛下,今日是朔日,百官都来入朝,大殿上空间局促。李泌先生因为是客卿,所以今日未到。”
“散朝之后派人到先生的府上去说一声,今后先生不必拘泥朔望之限,大殿内空间局促,那就到朕的身边来,朕身边永远都有先生的位置。”
“老奴领旨,老奴散朝后就派人到先生府上去传达陛下口谕。”
………
德宗回到后宫吃过午膳,刚想叫优伶弹弹曲来放松一下,俱文珍就走到德宗身边说道:“陛下,到李泌先生府上传陛下口谕的小黄门(皇帝身边的中级太监,并非是年纪小的低级太监)在宫门正巧碰到了晋国公(韩滉),他请那个小黄门给陛下带话,要给陛下献上一副他自己新做的画。”
德宗听了笑道:“哦,晋国公书画的造诣非常高,朕很欣赏,快快传旨,让他进宫。”
不一会,韩滉手中拿着一轴画作被带了进来。
见礼完毕,德宗看着韩滉手中的画轴问道:“晋国公画作轻易不愿送人,今日不知给朕带来了一幅什么画?”
“回陛下,臣在镇海乡间巡视,看到百姓们勤于农桑,对待耕牛都十分珍惜,因此有感画了一幅《五牛图》,臣自诩此画算得上是臣的得意之作,所以这次入京就带在身上来献给陛下,祝陛下福寿绵长,祝大唐风调雨顺,百姓富足。”韩滉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画轴。
德宗看到展开的画卷上,五头牛神态各异,或行,或立,或俯首,或昂头,动态十足,跃然纸上。全画通篇除了最后一头牛身边有棵树外,别无其他景物映衬。虽然简洁,但是画出的筋骨转折十分到位,牛口鼻处的绒毛细致入微,目光炯炯的眼神将牛温顺而又倔强的性格表现的淋漓精致。
德宗看着这幅《五牛图》高声赞道:“妙!实在是妙!晋国公画的如此传神,可称天下第一牛!”
韩滉说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臣之所以以牛作画,意在时刻提醒自己百姓不易,勿忘鼓励农桑。”
“好一句‘百姓不易,鼓励农桑’,晋国公这幅大作,朕就挂在甘露殿内,以后也时刻提醒朕勿忘天下子民。”
韩滉赶忙跪谢德宗,然后起身说道:“陛下,臣还有一事想对陛下谏言。”
德宗此时心情很愉快,说道:“晋国公有什么事尽管说。”
“陛下,如今藩镇叛乱平复不久,旱灾的影响还在持续,加之现在吐蕃入寇,事务纷繁复杂,都要经过宰职拿出对策才能交由陛下裁断。蒙陛下厚爱,将臣升为宰辅,但臣才疏学浅,管理镇海六州之地尚且勉强为之,如今萧(复)相公因病卧床不起,将天下大事委托给臣,臣担心才德不足而耽误了陛下的大事。”
德宗听了韩滉的话,马上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这是想脱身离京,于是说道:“镇海六州在爱卿治理下年年丰稔(ren),百姓安居乐业,朕听说即便是李希烈最猖狂之时,镇海六州也是安定祥和、夜不闭户,足见爱卿治理有方。朕正要将爱卿在镇海的治理经验推广天下,爱卿何必妄自菲薄呢?”
德宗一番话,把韩滉想离开长安的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韩滉并不死心,他继续说道:“谢陛下厚爱,臣在江南六州的尺寸之功不值一哂(shen)。只是目前天下初平,偏偏吐蕃又来侵扰,臣对如何应对藩镇及对外用兵几乎一窍不通,希望陛下拔擢一位兼具天下且知兵的宰职来担当。”
韩滉的话,摆明了是想推荐兵部侍郎柳浑入相来代替自己,这可不符合德宗的心意,因为德宗最中意的人选还是张延赏。
德宗假意说道:“原来爱卿是担心萧相长期卧病,身边没有人襄助。好,既然爱卿认为自己不谙军务,那爱卿就给朕举荐一位兼具天下且知兵的人才,以后凡是用兵的事情就交给他来处置,爱卿只需专心于政务即可。”
韩滉听了德宗的话锋感觉不对,就说道:“兵部侍郎柳浑宏和博达,又在兵部任职多年,敢当宰相之职,臣请陛下拔擢重用。”
德宗犹豫了一下,说道:“柳浑在兵部任职多年虽然勤勉,但朕看为人处事太过正直随性,必然容易招致其他大臣的不满。既然爱卿一力举荐他入相,那就让他襄助爱卿共同辅政,但爱卿还要对他多多提点,望他谨言慎行。”
韩滉一听德宗对柳浑并不满意,只得说道:“既然陛下认为柳浑非最佳人选,待臣觅得合适人选,再举荐给陛下。”
德宗叹了口气说道:“朕心中倒是有一个合适的宰职人选,但是西平郡王与他关系不睦,如今前线战事紧张,朕也不想因此人而让西平郡王分心,耽误了战事。”
韩滉心中一动,原来德宗心中的理想宰职是张延赏,他马上说道:“陛下,臣突然想起左仆射张延赏‘历典藩镇,皆称善政’,乃是最佳人选,昔日西川屡经叛乱,百姓疲敝,法度混乱,正是张仆射临危受命,到任后轻徭薄赋,让西川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不过数年就让西川恢复如初。当下我大唐刚刚平复藩镇叛乱,正是需要张仆射这样的有才之人来治理国家,臣愿意亲自劝慰西平郡王,让他以大局为重,同意张仆射入主宰职。”
德宗等的就是韩滉这句话,马上高兴地说道:“爱卿举荐的张仆射为相甚和朕意!正好西平郡王不日就当入京面朕,商议下一步该如何应对吐蕃,那就有劳爱卿抓住这个机会帮朕劝慰他一番了!”
………
韩滉特意到西平郡王府上来拜见李晟。
宾主客套一番后,韩滉将朝廷当前面临的形势和陛下有意让张延赏入相恢复大唐民生的想法都说了一遍,然后又说道:“老弟啊,今天我可不是替陛下做说客而来的,韩某痴长你几岁,只是想提醒老弟,自四镇之乱以来,老弟为大唐立下的大功无人能出其右,因此平步青云,获封为西平郡王乃实至名归。但是在其他人眼中,你却难免有功高盖主的嫌疑了。”
李晟一听韩滉这么说,马上高声自辩道:“韩兄此话是从何谈起?李晟自始至终都是忠于朝廷。大唐这几年正值多事之秋,我侥幸获得了尺寸之功,陛下也是恩赏有加,这让我感觉到无以为报,所以无论遇到任何事,无不以大局为重,凡是有益于朝廷之事,李晟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此据理直言无非为了报答皇恩,何来功高盖主之嫌?”
“老弟,愚兄并不说你恃功倨傲,但是你想没想过,汾阳王‘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侈穷人欲而君子不之罪’是如何做到的?除去他对天子的耿耿忠心以外,最关键的就是他从不忤逆圣心,时刻站在天子的身边。而且他一向以大局为重,在朝中从不树敌,即便明知道鱼朝恩因嫉妒自己,指使人去挖了他郭家的祖坟,宰相元载又故意从中挑拨,想借他的手除掉鱼朝恩,他仍以大局为重不予追究。”
韩滉推心置腹的话,李晟听了低头不语。
“老弟啊,再反观你自己,因为一个官妓与张仆射产生龃龉,在张仆射入相之事上加以杯葛。如果说当初你反对他入相是负气,尚且情有可原,可如今内乱刚刚平息,朝廷急需一个有才之人能理顺朝政,让天下百姓休养生息来恢复国力。如果你此时还不能摒弃与张仆射的私人恩怨,这算不算恃功倨傲呢?陛下为了考虑你的心意而不得已放弃合适的拜相人选,这不是功高盖主又是什么呢?一旦居心叵测之人伺机在陛下面前离间君臣关系,陛下难免会日久生疑啊!”
李晟听了韩滉的话,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久,他抬头对韩滉说道:“多谢韩兄点提点,李晟一介武夫,性格一向直率,明日有劳韩兄出面宴请张仆射,李晟愿与他相逢一笑泯恩仇!”
“好!老弟果然爽快!你能如此体贴圣心,陛下一定圣心大悦。宴请张仆射的事就包在愚兄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