邠州。
节度使韩游瑰被停职的消息传到邠州,邠州城内一时间谣言四起,朝廷准备弃用朔方旧将的谣言一时间甚嚣尘上。尤其是有传闻说新任留后张献甫刻薄寡恩而且治军极为严厉,因此邠宁军上下对张献甫的到来充满了抵触情绪。
就在这个微妙的时候,朔方军偏将裴满在其麾下熟户士兵的怂恿下发动兵变,公开将邠宁将领和监军使杨明义关押起来,胁迫他们向朝廷上表,拒绝张献甫进入邠州,请求朝廷让韩游瑰官复原职。
邠宁军突然生变的消息被六百里加急传到了长安,德宗马上召集宰相张延赏和卧病在家的柳浑进宫商议对策。
张延赏提出派兵围剿,柳浑的态度则截然相反,建议德宗先答应乱兵的要求,暂时让韩游瑰返回邠州,待局势稳定再秋后算账。
但是德宗心却不这么想,他认为邠宁军之所以兵变,完全是韩游瑰在背后耍的阴谋,朝廷绝不能妥协,如果邠宁军认为张献甫治军太严厉,宁肯再换一个人,也不能将韩游瑰纵虎归山,防止将来引出更大的麻烦。
俱文珍听德宗有意换人,马上脑筋一转,低声说道:“陛下如果打算撤换张献甫,老奴认为振武军节度使范希朝最合适不过。”
德宗一听俱文珍提起范希朝,马上觉得他确实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范希朝出身于朔方军,曾在韩游瑰麾下效力,从淮西李希烈那里调任振武军(治所在今内蒙古和林格尔县)节度使以来,将这个边陲藩镇治理的井井有条。
振武军辖区是胡汉混居地区,党项、室韦等少数民族杂居其间,经常在冲入城中肆意掠夺居民。范希朝到任后审度地势,在要害之处设置堡栅,严加防守,从而使党项、室韦不敢再恣意妄为,振武城居民得以安居乐业。之后,范希朝又对当地少数民族施以严刑,虽鼠窃狗盗,必杀无赦。一时,边地各少数民族慑伏,互相告诫,不敢生事。当时,振武地区少数民族的风俗是,有新统帅至必送名驼骏马,但范希朝在振武期间,一无所受。他镇守边地这些年,胡汉之间相安无事。另外,当时振武城中树木很少,范希朝还买来柳树栽种,几年时间,绿树成荫,人托其福……
德宗心中暗想,启用范希朝完全能够稳定住邠宁局势,自己也就不必忌惮韩游瑰对邠宁军的影响力了。于是德宗说道:“也好,那朕就让范希朝调任邠宁节度使,即刻动身安抚去邠州,张献甫则补范希朝的空缺,改任振武节度使。”
说完,德宗又说道:“郭纲阴谋作乱一案,朕看也该有个结果了。通知王希迁,让他和大理寺通力合作,对这些不法之徒一定严惩不贷!”
柳浑听了德宗的话大惊,喘着粗气说道:“陛下,郭纲叛国投敌罪不容赦,但其他人与他相交只是因为有旧谊,根本谈不上与郭纲结党作乱,臣请陛下宽宥他们的无知,不宜大开刑狱。”
“无知?与叛国之人秘密往来能算无知吗?除了魏修的供词,李傪也已经供认他们密谋焚烧飞龙厩草料,然后趁乱起事,让朕如何宽宥他们?”
张延赏说道:“陛下,古语云‘除恶务尽’,臣以为乱世需用重典,陛下应该责成大理寺严加审问,将乱党一网打尽,勿让不法之徒漏网。”
德宗点头说道:“自四镇之乱以来,纲纪混乱,是时候严加整顿了。传旨,着大理寺对郭纲党羽严加审问,务必将其党羽一网打尽。”
……..
李泌终于回到了长安城。
他没有急于进宫面圣,而是悄悄来到李晟家了解朝廷最近的动态。
李晟见到李泌以后,禁不住老泪纵横,拉着李泌的手说道:“先生啊,你可回来了,如果再晚几日,恐怕你我就难以相见了。”
李泌安慰地说道:“老弟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事能让你一个堂堂的西平郡王如此悲观?”
“先生有所不知,陛下自四镇之乱以来,对掌兵的功臣愈加猜忌。而且当朝宰相张延赏为了揽权,处处逢迎媚上,此时不仅不仗义执言,反而落井下石,怂恿陛下借郭纲回京探亲之事大兴冤狱,不仅将韩游瑰解职,而且还对郭纲等人刑讯逼供。这些人自小就是纨绔子弟,严刑拷打之下只能违心的攀咬他人,目前已经有百余人受到牵连而入狱。我和马(燧)侍中都是带兵多年的将领,故旧遍布朝野,迟早会受到牵连啊!”
李泌真的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马上问道:“那汾阳王府现在什么情况?”
“陛下降旨,驸马郭暧罚俸一年,在府内闭门思过。郭曙倒没什么,出狱后在家修养,不日即可复职。”
李泌点了点头,说道:“邠宁军什么情况?”
“陛下今天已经降旨,为安抚乱军,让范希朝兼任邠宁节度使,而张献甫则补了范希朝留下的空缺。”
“原来如此。你目前和马侍中可有来往?”
“我和马侍中在与吐蕃会盟一事上政见不合,先后被褫夺军权,目前在朝中都是挂个虚名的闲人,不免同病相怜,早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尤其是郭曙入狱以来,我们俩散朝以后私聊了几次,都认为陛下大兴冤狱不仅造成了百官心中惶恐,而且百官都担心祸从天降,惶惶不可终日。”
“知道了,我一会还要进宫拜见陛下,会在陛下面前为大家陈情的。但你和马侍中最好能在明天的朝会上联合百官劝谏陛下不要大兴冤狱,让大家都将内心的恐惧说出来。”
……..
李泌参拜完德宗,马上说道:“陛下,老臣听说邠州守将因对撤换韩游瑰不满而产生哗变,陛下已经降旨让范希朝任邠宁节度使去邠州安抚人心。”
“先生消息倒是灵通,”德宗说道:“朕确实已经降旨,范希朝不日就会动身前往邠州。”
“陛下,张献甫虽治军有方,但他有一个重大的缺点,就是对部下有威无恩。所以才有人利用了这一点为借口煽动哗变。而范希朝在振武虽政绩卓著,但他却未见得就能平息邠州的乱局,冒然将他调到邠州,命让张献甫代替他,万一邠宁未平而振武又乱,陛下将如何处置?”
李泌的话一下惊醒了德宗。确如李泌所言,范希朝虽然曾经是韩游瑰的旧将,但如果韩游瑰从中作梗,哗变的士兵很可能不会听从范希朝的命令,万一振武军再因为忌惮张献甫而生乱,自己岂不是进退失据。
德宗看着李泌,恭敬地说道:“先生既然能指出其中的问题,必定有解决的方法,还请先生将破解之道说给朕听。”
“陛下,了解邠宁军的人,除了韩游瑰,还有邠宁军的将领。”
德宗摇头说到:“先生可能还不知道,邠州城内的将领都已经被乱军控制了,不可能指望从内部来平乱了。至于韩游瑰,朕怀疑邠宁军无故生乱,就是他在背后暗中作梗,朕已经不敢再信任他了。他的儿子因为与郭纲阴谋作乱,已经被拘押入狱,他很可能因此心生不满,进而鼓动邠宁军生变,想让朕再起用他平息兵变来立功,然后再让朕饶了他的儿子。但他打错算盘了,朕绝不会妥协!”
李泌知道这么多问题的一件一件来解决,于是并不急于其他问题,而是说道:“陛下难道忘了邠宁还有一个杨朝晟吗?”
“杨朝晟?”
“就是邠宁都虞候杨朝晟。据臣所知,兵变发生的时候,杨朝晟正带人在修筑丰义城(今甘肃镇原县东南)。杨朝晟出身朔方军,此人有胆有谋,早在李怀光统帅朔方军之时就忠于朝廷。自从他到邠宁军以后,很受韩游瑰的器重,与大将史履程同为韩游瑰的心腹。只要陛下耐心等几日,杨朝晟一定会送来捷报。”
德宗眼前一亮,说道:“先生真有把握吗?”
“请陛下放心,杨朝晟不仅会有捷报传来,还能迎接张献甫进入邠州,并辅佐他掌控住邠宁军!”
德宗大喜,说道:“有先生在身边,朕可算放心了。来人,传旨,六百里加急,追回昨日发给范希朝和张献甫的圣旨。”
“陛下,杨朝晟虽然眼下能帮助张献甫,但是如果他不正视自身的缺陷,早晚还会再次出现问题。”
“朕会降旨提醒张献甫,让他以后对将士们要赏罚分明,懂得恩威并施。”
说完这件事,李泌又提到了郭纲一案。
“陛下,老臣还听说郭纲一案,很多人因此而入狱,现在满朝文武官员各个人心惶惶,不知道什么时候自身就会受到牵连。”
听到这件事,德宗也有些头疼,将这件案子的前后经过大概说了一下,然后说道:“先生有所不知,朕本来是想就事论事,可是挖出的线索一条接着一条,嫌犯供出的同谋也越来越多,让人触目惊心,原来这长安城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暗地里居然藏着这么多的乱贼党羽。”
李泌摇着头说道:“陛下,老臣觉得这件案子有太多的疑点,嫌犯肯定是受不了酷刑而被迫攀咬他人,如果陛下不立即制止办案人员刑讯逼供,还会有更多的人无端受到牵连,成为本朝最大的冤狱!”
这种话如果出自别人的口,德宗肯定当场暴怒,但即便德宗从心理上对李泌极为尊重,此时也不禁沉下脸说道:“先生又未参与审案,怎能妄自揣测是办案人员刑讯逼供呢?”
“陛下,您刚才说了,这件事最初是源自于魏修与汾阳王的私仇。请问陛下,这件案子除了魏修的口供,郭纲作乱的证据还有什么?这么多人作乱,总要有动机、时间、兵器、人员、分工等等一系列的证据,但迄今为止,有什么令人信服的证据摆在陛下面前?”
“这个……..”德宗一时语塞,因为李泌确实说出了问题的关键。
“陛下可知道,这么大的案子,其中已经牵扯到很多功臣的后人和下属,让那些曾为江山社稷立下大功的功臣感到失望和惶恐,弄得文武百官人人自危。当然,老臣无意为这些人开脱,如果有充足的证据,就算是功臣本人也应该受到法办。但是,如果没有证据,就算这些人是普通百姓也不应该受到冤枉。”
德宗听了这些,心中有些犹豫,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先生说的也有道理,待朕明天问一下大理寺卿,看看是否有刑讯逼供的行为。”
“陛下,大理寺卿负责此案,牵连入狱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他怎么会承认自己刑讯逼供呢?如果陛下真想让此案办的公正严明,必须由三法司会审得出的结论,才能让天下人信服。”
一听李泌提到三司会审,德宗立即意识到李泌可能要提郭曙的案子,盯着李泌的脸问道:“先生,朕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陛下请问,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年在肃宗面前为李白求情,到底是先生的意思还是汾阳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