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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莺瞧不上楼府,却不知楼府上下除了老夫人也都不喜欢她。舒氏看见她就想到那日芮雪凝说的话,更是不愿给她一个好脸儿,只对小姑道了句:“我还有事,妹妹请自便。”然后叫上楼挽裳同她一起出去了。
楼氏不明所以,待她们离开之后,对老夫人道:“母亲,大嫂她可是对我有成见?”
今日是重孙子的满月宴,老夫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又怎么会在意她这等微小的情绪,便道:“今日人来人往的,都要靠你大嫂操持,她忙着呢,你就多担待些。”
楼氏幼时眼见着自己的姨娘是如何在这嫡母手下讨生活的,因此对老夫人有种自然的敬畏感,即便已然嫁作侯夫人,还是不敢顶撞,只能赔笑着道:“儿不过是心疼大嫂,偌大个家业,全靠自己操劳,这儿媳妇娶来也不知道使唤使唤。”
老夫人只当没听出她话里话外挤兑舒氏“专权”的意思,乐呵呵道:“文翰媳妇年纪还小,不经事。”
“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经过又有什么要紧的?再说了,谁家贵女在闺中没习过这些?”她看了眼旁边抱着孩子笑意温软的赵清萱,道,“孩子自有奶娘来带,你可得想着帮帮你婆母,莫让她太过劳累。”
赵清萱手上仍是有规律地轻轻哄拍儿子,抬眼对楼氏笑道:“姑母教训的是,侄媳省得了。只是姑母有所不知,我婆婆疼我,不肯让我受累,长者恩惠,侄媳怎敢推辞,也只好腆着脸受了。”
她说话温温柔柔,让人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团上,楼氏被噎得悻悻然,尴尬地为自己解围:“说的是啊,大嫂还真是个好婆婆。”
老夫人也不接话,正好借此给她一个教训,出嫁的姑娘怎好再对娘家之事指手画脚?更何况,家和万事兴,怎能容她她这般出言挑拨!
楼氏自讨个没趣儿,没过晌午便带着沈莺回去了。
晚上的时候,楼思玥将嫂嫂让姑母吃瘪的事情给母亲说了,她身边的大丫鬟访雨将原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大夫人,笑道:“奴婢都没想到少夫人瞧着柔和,却也这般厉害,真是解气!”
舒氏笑道:“那是当然,对待小人还讲什么'礼',文翰媳妇做得极好!”
楼思玥挽着姐姐的手,道:“只可惜那时没我说话的份儿,不然我还要气死她才好!”
楼挽裳哑然失笑,伸手在她腮上拧了一把,“你就歇歇吧,小炮仗似的。”
“我若是炮仗倒好了,谁再欺负阿姊,我就去炸了谁!”她皱起鼻子,哼道。
“好乖乖,谁可都不敢惹你了!”舒氏乐得看见姐妹齐心,欣慰地打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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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代序,四时更迭,大半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楼挽裳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中扶花弄柳、绣花作画,不单是如她所说的“避风头”,也因为萧盏不在身边,只要想起来便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也没什么心情游玩集会。
而如安宁郡主之流,每日也不光是盯着楼挽裳,见她总不出现在眼前,自然也寻了旁的乐子,渐渐歇了心思,哪怕有杜雪婧和沈莺在旁挑唆,也对楼挽裳失了兴趣。至于其他看热闹的贵女,也都和楼挽裳年纪相仿,如今也都纷纷嫁人了,琐事缠身又有了婆婆的约束,自然不会像少女时那般口无遮拦。
从前楼挽裳住在别业里,极少同旁人接触,闺中好友除却舅父与姨母家的两位表妹,也就是赵清萱了。而后她在人前乍现风华,亲近她的人虽然不少,但出于对自己的保护,她也只和卢湘这个大大咧咧的姑娘成了朋友,而今她也嫁做人妇了,不能再陪她玩闹。
她似乎又回到了一个人住在别业的时候,却比那时多了些热闹,又唯独少了萧盏。
大半年以来,她时不时便会想着他,怕他出事,怕他吃苦。炎炎夏日,她会想着他那样娇贵的孩子,若是被晒黑了还不知会怎样懊恼;深秋天冷,她会担心边疆苦凛,分发的冬衣能否御寒……
想着想着,她竟让人去准备衣料,亲手缝制了一件冬衣,针脚细密,一如她心缠绵。
萧盏从没寄信过来,她也不知他在具体哪个营中,只能通过外祖父的家书判断他是否还好好的。她又从母亲那里拿到外祖父的尺码,为他也赶制了一件,连同母亲让人做的两件大氅一起寄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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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大将军收到了沉甸甸的一大包衣服,满心欢喜地拆开,却发现了明显偏小的一件冬衣和大氅,尺寸看上去像是楼宇尧的,心里正在纳罕,莫不是混在一起寄错了?看过了女儿寄来的信才明白,原来另一套是给萧盏那个小兔崽子的!
他让人把萧盏叫到自己帐中,递给他一个包袱,笑着啐道:“阿婉的手艺一等一的好,亲手给你做了衣服,你这混小子好福气啊!”
“将、将军!您是说……这是婉姐姐做的?”萧盏惊喜万分,险些连话也说不全了。
这段时日以来,他的身量高壮了些,五官也渐渐长开了,却依旧精致如刻,原本白净的小脸儿被晒成了小麦颜色,少了许多阴柔脂粉之气,更像个朝气蓬勃的少年。
舒大将军笑道:“是啊,阿婉还说你也从不写信报个平安,她只好把衣裳一股脑儿寄给我了,你回头记得给她递个信儿!”
这回轮到萧盏疑惑了,他错愕轻喃:“我每个月都写的啊……莫非是姐姐没收到么?”他气恼地抓了抓头发,再次谢过舒大将军,抱着包袱回了住处,将它搁在自己的枕头上,忙不迭地去找负责收信送信的兵士。
早在之前萧盏便有所不解,自己每月都往京中发几封家书,为何到如今却是一封回信也没收到?只是他再三去信卫处确认,的确是一封也没有,不禁让他难过。他知道,祖父是心中有气,故而不愿回他。那婉姐姐呢?她也是因为生他的气么?他胡思乱想了一通,又写了更多的信向她解释,无论是严肃道歉还是撒娇打诨,均得不到回应。
就在他一颗火热的心渐渐消沉之际,又收到了她寄来的冬衣!这感觉正如久旱逢甘霖,春风化雨般滋润了他慢慢干涸的心。这回可是她亲口说的,没有收到他的一封信,不得不让他开始怀疑,这其中定是有人捣鬼!
他带着孙沪怒气冲冲地前去和信卫对峙,使了些手段,终是将事情弄明白了。
原来这信卫之中有一人名叫庞五,是京中泼皮蔡平的把兄弟。当初蔡平之妹还是嘉王后院之中正当宠的侍妾,庞五跟着蔡平也没少作威作福。后来蔡平的妹妹失宠了,这两人失了倚仗,也过得不好。今年朝廷征兵,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让人将小地痞们整合起来,一齐送去军营了,只因他多少还识字,便被分配到信卫了。过了些时日,有人拿了嘉王的信物找到他,暗暗交待他压下萧盏寄往武安伯府的信。
庞五自来军中便认出了萧盏,他这时还冒名顶替了旁人,其余不认识他的人,根本没法把他和京中那个霸道顽劣的永乐侯联系在一起。庞五还在想如何替好兄弟蔡平报仇,刚巧嘉王的人就来了。别看他和蔡平都是无赖混混,却出奇地讲究哥们儿义气。两年前萧盏在街上打折蔡平一条腿那次,他也在场,不过喝得迷糊,见那架势也没敢上去帮忙,心中却暗搓搓地记恨了萧盏许久,如今找到机会,不仅将他寄给武安伯府的信给烧了,还把他寄往家中的信也给销毁了,只觉大快人心。
萧盏得知实情,简直要被气炸了肺,一把提起面相猥琐的庞五,先将人暴打一顿出了气。身边却没有一人上前拉架,反而幸灾乐祸地瞧热闹,还有不少人嚷嚷道:“这□□的平时没少欺软怕硬,俺们在他这儿寄个信还得拿点好东西孝敬孝敬,这回可遇到碴子了,让他再横!我呸!”
萧盏听到身边这些声音,更生气了,手下一拳比一拳狠辣,把庞五打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嗷嗷叫着求“永乐侯饶命”。萧盏也知身在军营,有军纪约束,不好再像从前那样犯浑,便手下留情,没将人打死,让庞五悬着一口气。担心他恶人先告状,萧盏早早卸了他的下巴,又让孙沪联合方才骂庞五的几个兵士去找校尉,把他假公济私之事捅了出去。
经此一事,周围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小霸王永乐侯,连校尉看他的眼神都和从前的严厉不同了,带着几不可查的讨好。尽管萧盏打人也有不对,但是事出有因,他敷衍地说了萧盏几句,便将庞五军法处置了。
处理了小人,但一想到自己曾经饱含深情写的那些信都被付诸一炬,萧盏仍是面带煞气地回了帐子。在这里,他尚是个普通的士兵,顶多凭借着上次和西炯交战时立下的一小丁点儿功劳,当上了管带二十人的什长,却依旧没有单独的营帐,而是十个人住在一起,晚间睡在一张大通铺上。
他和孙沪进去的时候,其余人都在,正脱了鞋袜在床上裹着棉被聊天,见他们回来了纷纷噤了声。
萧盏目不斜视地走到了自己的位置,将枕头上的包袱抓了起来,取出衣服轻轻一抖,用手举着细细打量,面色渐渐和缓。
孙沪见状忙赞道:“真不愧是楼小姐的手艺!”
萧盏将冬衣抱在怀中,禁不住用手细细摩挲,一侧嘴角高高翘起,额前碎发遮不住眸中熤熤星辰,嘴上骄傲开口:“这自不必你说。”
“是是是,爷何不上身瞧瞧?”
“还是不了吧,我身上臭烘烘的,再脏了婉姐姐的一片心意。”他摇摇头,又抱着衣服痴痴地笑。
孙沪心中笑他,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憋得脸色通红,怕被他看见,便将脸瞥到一边,却看见同屋住的其他人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问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出声,引得萧盏看了过来,几人面面相觑,又转过头来试探地问道:“他……当真是永乐侯?”往常他们听到孙沪对萧盏“爷”、“爷”地叫唤,还道这两人脑子有毛病,故意过嘴瘾的,若这位真是个爷,又怎么会来这里和他们这些小兵住在一起?可今天的传言……
孙沪一愣,见萧盏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这才对他们道:“没错。”
这些人慌忙下地对萧盏行礼:“小人们有眼无珠,不知侯爷在此……”
“罢了罢了,”萧盏扬了扬眉梢,笑得慷慨,“我既冒他人之名投身行伍,便是不想让人知晓我的身份,而今也不过是场意外,往后各位同我依旧是同袍,断不必如此。”
众人怔住,没想到传言中乖戾狠辣的小侯爷竟会如此好说话,定是传言有误!
暴露了身份的萧盏依旧能与众兵士打成一片,孙沪欣慰地笑笑,他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已故的镇西大将军的影子,萧家的男人似乎生来便属于战场,属于军营。
晚间天寒,屋内炭火倒是燎得很旺,萧盏却毫无睡意,伸手探了探压在枕头旁的织锦包袱,心中柔软,一双凤眸漾出清波澹澹。
他忽地翻身而起,掌起灯坐到桌前,从抽屉里翻出包好的一方砚台,在灯下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始研墨,提笔,涂涂写写,浪费了好几张纸。
*晋/江/文/学/城/原/创/首/发*
将近一个月以后,楼挽裳终于收到了萧盏寄来的第一封信,摸起来厚厚的一沓,她拿在手里,心里止不住地轻颤。尤其是看到了信封上那酷似自己字体的“婉姐姐亲启”字样,更是从心底涌出一份难言的痒,勾着她快点拆开来看。她回房中,将人遣了出去,自己捏着信,就像是小时候背着大人搞些小把戏,脸上红红的,心中忐忑不安。
这封信果然很长,除去解释她为何没收到信以外便尽是琐事,楼挽裳却不觉得无趣,反而看得津津有味,嘴角不自觉地翘起,笑意温软。
只是看到后面也没见他说一句出格的话,楼挽裳还以为这小子学好了,却在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蓦地顿住,一张俏脸“唰”地红了个通透。
信的最后是一首再简单不过的四句小诗,却赫然昭示着他的心意:
以卿相思砚,
寄卿相思笺。
习卿相思字,
赋我相思言。166阅读网